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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谁在抬杠来?”老苏说:“我们只是吐点儿热气,让寝室的温度提高些,这山上的鬼天气,实在太冷了……刚才我劝你去教堂,倒不是为别的,那儿是最暖和的地方,同时可以不花门票,欣赏这世界上最出色的男高音,——我老苏的歌唱表演。”

  “缺气,我还当是卡罗素呢!”

  “卡罗素是啥玩意儿?我老苏一首圣歌,就吼掉了八千卡路里,——卡罗素的兄弟。”

  四个人你望着我,我瞧着你,全都被感染似的大笑起来。他们常常在寝室里,毫无保留的开放自己,作一些没有目的的谈话;有时候严肃,有时候轻松,有时候幽默,有时候诙谐,话题像风牵的游丝,飘荡不定,谁也无法预先知道它会产生什么样的结论,通常是根本没有结论的,像今夜,捧腹大笑似乎就是结论了。

  正如内森所说,四个人是四个极端,四个独立的自我。他不能像老高,把很多事情放在烟圈里吐掉,又不能像老贺,尽量啜饮着别人的言语,总不愿表示任何意见,当然,更没有老苏那样的乐天,说过了,笑过了,就一切完事,不再去追想了。

  在特别寒冷的大度山上,日子像黏滑的泥鳅,虽然紧紧的巫抓着,却也被它很快的滑走了;拨开围绕在他身边的欢乐,他仍然是孤凄的,他常常这样的感觉着;青年人就算是一支支烛火罢,也应该凭借自身一点理性的亮光,照亮自己的周遭事物,社会的,意识的,思想的,……穿过这些,去把握生命进行的方向,彷佛不仅仅是啃书本,出国放洋,乱追女孩,一味逸乐,把生活的灵光和热力,一点一点的浪费在许多无聊的事上。

  他相信同寝室的三位朋友,都会有大体上相同的感觉,但都被这一股软性的青春潮流冲激着,而在无可奈何中飘浮流荡,很难稳定的把握住自己罢了!

  大度山的美,也是使人飘浮的原因罢?

  它没有如云的灰烟,烦嚣的车马,它秀逸出尘,真像是东海上的蓬莱,当青年人在它怀抱中同拥青春,摭拾欢愉的时候,很容易把众多社会畸形现象、贪求逸乐的意识,付诸遗忘的。

  而内森却很难忘记台北——那座灰烟如云的大城市。从童年起始,他就生活在那里,他最初朦胧的印象中,仍留有红砖房舍,荫荫行树的影子,不像如今这样,繁华是真真实实的繁华了,而光华璀璨的五色霓虹,彷佛就为了照亮一家家舞榭楼台,……人口迅速的膨胀着,各型的违章建筑和太多流涌阻塞的车辆,使它患上了难医的结肠症。绿地萎缩得像结核病患者的肺叶,比鸡笼还挤的公交车,比鸽笼还狭的房舍,使人们失去了空间,热门音乐把很多青年托在半空里,流行音乐癌细胞似的分裂着,蔓延着,使更多灵魂患上软骨病,不是流水寄情,就是梦里相思!……这是曾经在历史上光被八方的民族?这是以五千年文化光罩四夷,感服世界的民族?当代社会除了表面上的繁荣,在内在意识上是衰老了,需要振醒了!假如青年人要用新的思想和风气注入社会,改革社会,最主要的,是社会必须要容忍青年!不是把他们牵入漩涡,一同沉降。

  他有着这样的信心,因为像眉珍那样沉着坚毅的女孩子,本身就是最好的抽样;她虽然因环境所迫而失学,但她始终抗逆着一切加诸她的不幸,默默奋斗着。他相信,在那大城的每一角落,都有着这样的人存在着。

  十二月末,又该是那盆地的阴雨季了,黑郁郁的山群,一道锈箍似的箍紧那座快要胀裂的城,阴霾的层云低压着,空气是污浊霉湿的,那重量在人感觉上,相同于瘦弱学童小肩膀上的大书包……也许有许多人存心遁离,冀求摔脱那种感觉招引来的重量,于是去搓牌,去听歌,去看舞,去聊天泄气,近乎自暴自弃的封住他们的大脑,安于现实生存,而不感觉生存。

  想到看来瘦弱斯文的眉珍,穿着很单薄的风衣,搓着冻红的手在车棚下等车,想到雨中的“威尼斯”式的街道,和圆环边为适合季节而点缀的花草,一股怀乡的感觉使他心悸起来,他不是久浸在大度山欢乐的潮水里,不常去想念那座城市了么?

  整整的一学期就这样的过去了,眉珍的一大迭来信,都收在小箱子的插袋里,自己竟没能定下心神,好好儿的为眉珍写一封长信,说来真有些荒唐。近些日子,不知她生了气,或是太忙碌了,来信也稀少起来,自己去信三句半,她还回来的,也 只匆匆的两行,也许她使心眼儿,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罢……圣诞节之后就是学期结束,要卷起行囊北上,那时候见着她,再委婉的解说罢,手懒心勤,该会得着她曲谅的。

  “哈老哥,你执意不去教堂了,是不是?”

  “我说过,我没有那胃口。”

  “谈恋爱,你是有权选择的,”老苏说:“你台北那个什么什么的眉珍的妞儿,究竟有多大魔力?一棒把你敲昏?”

  内森缩缩头,抱起膀子,苦笑着:

  “我实在懒得跟你多解释,老苏。”

  “其实用不着解释,——相思病既然害定了,你就孤孤单单的害罢,我们又不是挂了牌的大夫,再说,这种滋味,解释也解释不出名堂来的。”

  “嗨,你准是老花眼的徒弟。”

  “怎样?”

  “怎样?——硬栽。”内森说:“其实,我害的不是相思,却是不折不扣的‘乡’思!明知寒假就要卷行李回去了,偏偏想家想得发起郁闷来了。”

  “也只有你这‘大肚’山人,肚里能装得了这许多莫须有的郁闷,换我老苏,早就去吃萝卜,啃黄豆去了,……上面说说话,下面放放屁,上下两头通气,——这是我的秘方。”

  内森把脸笑得红红的,老高瘫在椅子上,连一向不爱狂笑的老贺,也笑得呛住了。老苏硬是这样有趣的人物,为了保持他周围愉悦的气氛,他宁愿客串丑角,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况下,非把人逗乐不可……老苏自己承认,这是青年人正当的发泄。

  “还能谈些什么呢?又是女孩子,女孩子,老实说,我腻透了。”

  “换换胃口也行,你愿意谈什么,咱们就谈什么。宗教也行,人生也行,……或者索性胡扯八拉也行,只是不要在圣诞节前谈工作营的事,那是‘不识时务’。”

  “说真的,”内森说:“我愿意睡觉。”

  “没关系。”老苏说:“那我们就陪你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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