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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载道吗?不是!这责任只有通过自我的生命,去体察,去诠释,任何固定的、概念性的解释都是多余的。在山顶的寒风里,跟亨德教授去调水泥、搬卵石,用冻红的双手去做工,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呢?替那些村民节省了卅块一天的小工费吗?抑或是代表东大所有的知识分子替这些邻舍聊尽服务之责呢?彷佛全不是那样……那熬炼的本身通过感觉,已经赋予它一种和生命默契的意义,在一剎那充实之中,他已接触到生命在未来时日里责任的闪光,毋须通过任何理念、任何语言。

  重振工作营自开始以来,已经好几周了,他从亨德教授那儿,得悉附近各地的情况,像病院、孤儿院、盲哑学校,部份孤处的小村落,那些可能需要协助和服务的地方,在日后的工作计划上,都将列为重点。他确信有太多活的知识,活的学问,都潜藏在工作中,生活的接触中,任人以自由的感觉去汲取,决不像满街林立的补习班和地下恶补那样,打起琳琅满目的招牌,狼吞着千万人已经被填鸭式的学校教育煎熬得十分苍白的青春。

  尽管如此,这意义似乎仍不被多数同学们所了解。老高说得不错,大学的男孩子,总爱耸起两只肩膀,卖弄点儿学院式的斯文,其实都是些自以为聪明的笨蛋,换句话说,就是些会走路的书本。女孩子呢?明明是瓦片,但为了点缀出些“进出大学之门”的,与众不同的情调,就用雅致的笑容,狡狯的调侃,带弯钩的清汤挂面头,款式别致的手袋和一些洋装书来装饰门面,使她们在意识上超越一些,——从水泥瓦超越到琉璃瓦!

  当然,水泥瓦是满眼皆见不足为奇的,琉璃瓦虽然多了一层虎黄的或是浅碧色的彩釉,它就能身价百倍,带给人一种软软的、非性感的抒情。

  管它是“自以为聪明的傻蛋”也好,或是“琉璃瓦”也好,他们和她们多半是不会热衷于工作营的了!

  等老苏他们回来,非得要把这种事情,提出来公开的讨论,澈底的研究不可!内森一个人在寝室里胡思乱想着:总不能这样,靠五六个人一竿子打到底。而且,工作营的事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老苏却把那两个家伙拉到教堂去软性抒情去了!

  “哈老哥,哈老哥!”远远的地方,有谁在细声的叫唤着。

  内森听出那是大娃娃的声音。他跑下楼去,大娃娃在路口的寒风里等着他。

  “你没有去教堂?大娃娃。”

  “去了。”大娃娃系紧她被风吹松了的头巾带子:“陈老师请我去帮忙布置圣诞树,我抓老苏他们的公差,他们说:哈老哥躲在寝室里跟他的密斯写情书,要抓,你该去抓他。”

  “甭听他乱贫嘴,我在为工作营的事伤脑筋呢!”

  “圣诞过去,这学期也就快完了。”大娃娃的语调有些温温悒悒的,但却带着一份真挚的关怀:“你应该趁此机会休息几天了,蛮干很容易受创伤,别人有别人的想法,是不是?”

  “我呀,我宁愿受点儿创伤,也不愿意瘫痪!”

  大娃娃笑着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了。两人顺着林荫夹道,朝陈老师的宿舍那边走。内森虽然没选陈老师的课,但极爱读这位女作家所写的散文作品。凡是爱好文学的东海同学,都喜欢挤在她家的客厅里,无拘无束的谈天,有些女孩子,把那儿戏称为人生的教堂。其实,在内森的感觉里,并不同意这样的名字,教堂两个字,未免形容得过份严肃了一点。陈先生是从不喜欢对同学说教的人,有许多地方,她一点儿也不像老师,而像一位年长的学姐,她的笑和她智慧的言语,像一串魔性的钥匙,专门开启人忧郁的心和紧蹙的眉头。

  “也许陈先生她会替你拿点主意,”大娃娃想起什么来:“也许她会觉得你这样热衷于工作营是错误的。”

  “为什么呢?”

  “还问为什么!……我们来东海,是K书来的,可不是劳动来的,至少,像工读生,已经够劳动的了。”

  “我不以为然。”内森说:“工读的同学扫地擦窗,洗盘洗碗是有代价的,那不能算是积极的、服务性的劳动,那只是勤快的用工作养活他们自己。参加工作营,义务的帮助别人,我觉得才有意义。”

  “你真是入迷了,哈老哥。你能不能先把你那工作营暂时搁在一边,快乐的过一个圣诞节呢?”

  “我不是基督徒。”内森说:“没有宗教细胞。”

  “那并不要紧,”大娃娃说:“纯净的快乐,你总该能够领受的,你不是说要遍读‘感觉’吗?——教堂和家庭式的聚会,也该说是大度山整体感觉的一部份,你没有放弃它的理由,——我这不是在说教罢。”

  “不是,”内森笑起来:“你在开口时,没有说我主上帝,结尾又没说哈里露牙,我虽然没进过教堂,这一套公式我却是知道的。”

  “是哈里露亚,不是‘露牙’。”

  “是‘露牙’,不是‘露亚’。”内森说:“这里面有个笑话,我初次听过这笑话,才会记得祷告公式的……说是有一个怕狗的教士,到一个家家饲狗的住宅区去做家庭访问,头一回按门铃,一个孩子刚开门,一条狗就猛窜出来,教士一看,拔腿就跑,一面念着“哦,哈里露牙!哈里露牙!”狗追上他,把他裤子给撕破了。大人出来喝住狗,看见教士面无人色蹲在地上,双手反捧着屁股,那样子像患便秘,很不斯文。大人就责难小孩子说:‘你怎不拦住狗来?……这是教士,你认得的。’小孩哭说:‘全是他自己害的,——他叫我们家的哈里露牙的!……”当然,你知道就有那么巧,才巧出了笑话来的,——那家的狗恰好叫‘哈里’,又恰好懂得‘露牙’!……教士那么一叫喊,狗就表错了情了!”

  “哈老哥,你该死,”大娃娃拧了内森一把说:“你这捉狭鬼,转这么一个大弯儿来骂人!”

  “我骂的只是法利赛人,决不敢忤触上帝。”

  “即使是骂法利赛人,也太尖说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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