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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夏季的北方,每到夜晚,毒蝎会成群的出来活动,一不当心,就有被螫的可能。我买了这些由阿摩尼亚粉捏塑的小玩意,真算我法宝囊的法宝,我把它们放在书包里,一路上伸手进去把玩着它们。

  一天到塾里去,听说唐麻子要检查每个塾童的书包,我一急,便藉上厕所为名,把那些小玩意送到神秘的废屋——我的修道场里去了。

  头一回单独潜进那些废屋,自觉心跳得厉害,我快步跑到有井的那间屋,找了一些碎瓦片,堆在屋角,把我的那些法宝,藏在瓦堆下面,做妥了记号,打算傍晚放学的时候,跑回来把它取走。

  那天下午大睁两眼听唐麻子讲幼学琼林,两耳嗡嗡的,心根本不在书上,结果一句也没听进耳。好不容易捱到太阳甩西,唐麻子宣布放学,我背上书包在外边打了个晃,才又转回塾馆来。

  夏季白昼较长,太阳虽逐渐下沉,一时还不会落下去,外面天光,艳丽柔和,也并没有暮色迷离的光景。我心里想着我的那些法宝,不愿意等到第二天再把它们取走,若说立即就潜进废屋里取回它们,心里又骇怕起来,因为黄昏时分,整个垫馆里的人都走空了,环顾左右不见人,我的胆子便暴缩了一圈。

  时间不容我再犹豫了,我咬咬牙,仍然像一只老鼠般的溜过那道土墙,进到废屋里,奔过一道又一道从天空透进来的向晚的阳光,很快窜到有井的那间屋里。

  我看看,中午我堆起的那些瓦片子,还是原先的样子,记号也没有变动过,但当我伸手翻开那些瓦片时,我奇怪极了,那几个阿摩尼亚制成的小动物全没啦!我放东西的时候,根本没有人在场,谁会跑到这地方来,把我的东西偷走呢?

  困惑的呆在那里,天窗投落下来的夕阳的黄光,在我眼里耀着,但屋角已有了暮霭的影子,我的恐惧也像暮色一样的掩过来,没有什么能挡得住那种感觉的泛滥。真的,离天黑很近了,这从前到后迤逦有半里路长的宅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呆站着,传说闹鬼又闹狐的宅子,冒白烟现鬼影的石井,就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白天没想到的,如今都冒出来了!

  走吧!我心里嘀咕着,再不走,遇着怪事,不吓死才怪了呢!……这样一转念,原本看得很珍贵的那些小玩意就显得不重要了。

  ***

  正当我要拔腿开溜的时刻,怪事出来了,有五只满身花斑的小猫咪,不知从哪儿奔了过来,它们跑到天窗投落下来的夕照中,衔尾追逐,活泼的跳跃着。我自信完全没有看错,确确实实是五只大约出生两三个月的小猫咪,它们嘴里衔着的,正是我失去的小玩意——阿摩尼亚粉捏塑成的红公鸡、白鹅和黄色的小龟。

  “鬼东西,原来你们把我的东西衔走了?”我说。

  我一向喜欢猫咪,尤其是这样可爱的小猫,我不但想从它们的嘴里,把我的小玩意取回来,而且想捉住一两只揣进书包,带回家去饲养。

  这群活泼的猫咪,带来一股热闹的气氛,使我忘却了适才所兴的恐惧。我弯下腰,追着去捉猫咪了,不捉还没觉得有什么怪,一捉却捉出毛病来啦!

  在光里的猫咪,距离我实在很近,只要一伸手,便能捉到它们,但我屡次伸手都落了空,落空也不怪,怪在当我分明捉住它们的时候,它们竟然在我掌心里变没了,一花眼,五只猫仍然在我眼里跳跃。

  这还不算,它们越跳越慢,越跳越高,彷佛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那样,跳得有我肩膀那样高,跳着跳着的,它们的身体也变大了,像大猫一样的大了,嘴也变尖了,尾巴变得更长了,彷佛它们根本不是猫咪了。

  是妖狐!我心里有声音在警告自己,满脑子都是想逃的念头,但却像被铁钉钉住脚板,哪里还能动弹?几只像猫又不是猫的东西,在我前后左右跳动,天光逐渐变暗,使它们的形子也变得迷离起来,我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然听到两种不同的笑声迸发出来!

  我的耳朵一向非常敏活,没听错,那的确是人的笑声,一个声音低沉而苍老,一个声音清脆而娇柔,彷佛笑着的是一个老头和一个少女,但那声音彷佛是从地心发出来的,光听着笑,却见不着人影。

  这一笑不怎么样,五只猫咪忽然隐遁了,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打着我的肩膀,掉在地上,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拇指大的绣花鞋,和一只核桃大的小髻饼,带着一股骚臭的气味。

  呵呵嘿嘿的笑声又来了,这回我才听出声音是发自我身后的那口石井里,我转过脸,一抬头,就见井口正冒着白雾似的烟,一剎那,烟散了,露出一个老头半截身子,笑着,晃了一晃,缩下去了,紧跟着,伸出一个梳辫子的小女孩的险,下巴抵在井口上,露出一排白牙齿。那也只是一剎那工夫,他们都缩进深井里去不见了,但笑声仍在响着,整个房子都荡出那种回音。

  我想喊叫,但声音都塞在喉管里发不出来。心里明白,喊叫是没用的,我是遇着狐又遇着鬼了!那口井下面原是空的,什么人能从井里冒出半截身子来?

  ***

  究竟是怎样走出那座宅子,离开那口井的?我完全记不得了,醒来后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家里人告诉我,是打渔的田老爹在酒坊后屋外发现我,把我背了送回来的。我也对人说过我所见的事,大人们多半不相信,硬说我是发烧生病,一个人摸到黑屋去,看花了眼了。

  也许真是“幻由心生”吧,但它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一块永难消褪的疤痕,我时常做梦仍会梦着当时经历的情境,那五只越跳越高,越变越大的猫咪,那从地心发出来的笑声,那冒白烟的石井,从井口冒出来的老头的半截身子和小女孩露牙的笑脸……在黄昏暮霭中,它们构成一个无比真实的梦境。

  它使我卧病三个月之久。到秋末,我的病好了,家里让我辍了学,不再到唐麻子的塾馆去念书了,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踏进那座传说闹鬼的酒坊。这事过不久,垫里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女塾童发了疯,因为她是晕倒在有石井的那间屋里,被人抬出来的。

  唐麻子的垫馆被逼得换了地方,人们也开始旧话重提,纷纷传讲着我所遇到的怪事了。但我总在疑惑着:就算是我遇着的五只猫咪都是狐精吧,它们为什么偏偏要偷走我所买的小玩意呢?

  我把心里的疑惑问过爱讲故事的徐老头,他想了一想,把一口烟喷到我的脸上说:

  “这不是明摆的吗?狐精住在砖墙洞里,跟毒蝎混在一起,它们挨了螫,当然比人更需要那种专治毒蝎螫伤的万灵药了!”

  “那么,鬼又笑什么呢?”我说。

  “笑你胆子太大,竟敢把狐精当着猫去抓!”老头儿说:“也给你一点教训,要你多听大人的话,不要跑到不该跑的地方去!……日后你自然会明白,在世上,有许多地方,像娼窝、赌窟……那一类的,要比闹狐闹鬼的地方更可怕呢!”

  也许有过那种怪异的经历吧,姑不论它是真是幻了,这许多年来,总觉得那口黄昏的魔井仍蹲踞在我心里,井口冒着白烟,响起那爱讲故事的老头所告诫的话。我确信人世间真有许多可怕的地方,人若沉陷进去,怕不是抬回去抹抹胸口、灌碗姜汤就能治好的。

  你信不信,也只好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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