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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有人说过,说大山脚下是狐狸窝,在狐狸窝强用了供狐的祭品,总有些骑在人头上拉屎的味道。丁小谭想到这个,总有些心虚,不过,转念又想到每回自己取祭品时,并没强取豪夺,却都向长尾公祷告过了才拿的,狐狸要真把自己当成邻居看,该不会反脸竖毛罢?

  日子轮转过去,毫无异状,使丁小谭觉得自己也太小心火烛了!

  到了入秋,丁小谭又遇上一个小老头儿,携家带眷跑来开荒。这小老头儿来时,要比自己背着行囊、挑着担子的寒酸相好得多,他们放了两辆牛车,满载着用具和物品,另外还备的有老骡和驴子。他不明白,这个人既然不是没产没业的人,为什么也要跑到大山脚来开荒?

  小老头儿叼着烟杆,笑起来两眼瞇瞇的,一股和善的样子。丁小谭心里想,来了一个富有的邻居也好,横竖自己只有便宜好占,没有什么亏吃,日后跟他厮混熟了,向他借借耕牛和农具,岂不是省却了自己很多花费?

  对方来到荒地之后,很快就选定了离丁小谭住处不远的一块山坡,开始建造木屋。他们家的人手多,干起活来很快当,不到半个月,家就安顿妥当了。他盖成九间屋的三合院,用木桩作成围墙,牛棚、畜棚一应俱全,使丁小谭看了,羡慕不已。

  一天,他以拜访邻居为名,到那小老头儿的宅里走动走动,对方待他特别客气,把他请到正屋去坐,又端上热腾腾的竹叶茶,举上烟袋和烟丝,请他吸烟聒话。

  “我叫丁小谭,”丁小谭吸着烟说:“是打北边镇上来的,晃眼也快半年了。这儿野地多,地上石头多,开一块小小的荒地,真不简单,单是搬石头,就搬得人腰酸背疼,您这把年岁了,粗重活计干不来,怎会想到下来开荒的呢?”

  “我这个人不会处人,”小老头儿笑着说:“我听到旁人议论我,说我小气巴拉的,最会慷他人之慨,又有人讲我脸憨皮厚,最爱贪人小便宜,我待不下去了,只有跑到大山脚,带着家小开荒,多见石头少见人,也许耳根清静,再听不着那些恼人的批评论断了。”

  “老爹,您说话真是爽直!”丁小谭说:“看样子,您来的原因和我差不了许多,我就是您形容的那种人,弄得在镇上没人理会我,才发狠下来开荒的。”

  “嘿嘿嘿!”小老头儿翘着山羊胡子笑说:“看样子,咱们倒是同病相怜了?这边到处是狐堂和坟场,咱们朝后只能跟鬼狐打交道啦!”

  “实不相瞒,”丁小谭说:“鬼我还没沾上,狐堂的供物我倒叨扰了不少,如果弄久了,只怕狐狸也要被这缠得搬家啦!”

  小老头儿摇摇头,有些不以为然的说:

  “老弟台,我看你最好不要取用供狐的食物,狐跟人不一样,人是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歪缠,狐是通灵得道的物事,它们可不怕你。”

  “要我改脾气?那可没办法,”丁小谭说:“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讹吃骗喝半辈子,恶名远播,想改也改不了啦!……离镇时,我是吃喝赊借抓拿,我从铁匠那儿赊钉锤斧头,顺手牵羊牵来两只鸡,一把向木匠借用没还的锯子,连粮种都是东一把西一把抓来的。”

  “有意思,真有意思!”小老头儿说:“甭看我的年纪大了你一把,在这方面,我的道行还差你一截呢!”

  “说来也够脸红,”丁小谭说:“其实我并不是存心要占人的便宜,只怪我没有,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总要活下去,可不是?菩萨是刻出来的,财气是啬出来的,我没有家财万贯,又不能日进斗金,只有尖着嘴吃旁人了,这可是人的本份。镇上有人说我自私自利,我跟他们说:人不自私,天诛地灭,你们说这话的既不自私,就让我丁小谭白吃你一辈子好了,你肯不肯?如果你不肯,足见你跟我一样,也自私,……大哥不说二哥,哥俩差不多!我这套左理,倒满灵的。”

  “领教领教!”小老头儿说:“ 听你这番话,我真想拜你为师,吃遍三界,刮尽八方了。”

  “你瞧,我只顾着胡扯八拉,还没请教老爹您的尊姓大名呢!”丁小谭说。

  “噢,敝姓胡,贱名叫理清。按字义来说,该是人生在世,总得把道理讲得清楚的意思!”小老头儿说:“要不然,我就该叫胡涂虫了!”

  两个人谈得十分投契,把时辰都像给忘记了。事实上,丁小谭根本没忘记时辰,过了晌午,他当然叨扰了对方一餐午饭。

  ***

  尝过这种甜头后,丁小谭经常借故造访,有时讨水喝,有时讨烟抽,最后来借用胡理清家的耕牛来开耕他自己开的田地。

  有时候,胡老头儿也到丁小谭的棚屋来坐坐聊聊,丁小谭既不杀鸡,又不取酒,甚至连一餐白饭都悭于招待,充其量舀碗冷水让对方润润喉。胡老头儿好像恍然不觉,仍旧笑瞇瞇的,好像认为丁小谭为人如此,小气巴拉乃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久之后,丁小谭种植的苞谷收成了,他把那些苞谷扯翻了衣,结缀成束,悬挂在屋檐下面吹晾着。他饲养的母鸡生了蛋,也孵出一窝小鸡来。这使他自觉洋洋得意,表示他在大山脚开荒,确实有了收获。而胡老头家来得晚,田地是垦了好几块,但石头还没有搬完,根本谈不上点种什么。

  胡老头儿捏着烟杆过来,愁眉苦脸的对他说:

  “小谭老弟,转眼就要临冬了,这一冬,野地上冰封雪盖,日子长得很,我一家老小,人口多,耗粮多,存粮只怕捱不过寒冬,即使勉强过了冬,还有长长的一季荒春要熬。我是想,您的苞谷收成不错,能否借些给我,等下一季我收了麦,如数折还给你,咱们总是好邻居,你不帮我,谁来帮我呢?”

  “人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丁小谭说:“老爹住在对面山坡上,每天开门都要见面的,您的难处跟我的难处有什么两样?……不过,我檐下挂的这些苞谷,都是留来做种子的,种粮不能吃,吃掉了,明年还开什么荒?”

  “你要这许多粮种?”胡理清老爹说:“你只是一个人,又没有牛,能开辟多少荒地?点种多少庄稼呢?”

  “我打算开百亩荒地,全数点种苞谷,”丁小谭说:“我留的这点种子,只怕还不够用呢!”

  不管胡老爹怎么说,丁小谭仍然来个软硬不借,不过,天到晌午时,丁小谭还是留对方吃了一餐饭,既没杀鸡,又没奉酒,只是苞谷疙瘩加野菜叶子。

  胡老头儿的脾性真好,他上门央求丁小谭借粮没借着,反而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仍旧笑瞇瞇的吸着叶子烟,彷佛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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