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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光社说是文艺性的社团,其实参加的成员,没有几个是认真搞创作的。他们的聚会,多采讨论型式,讨论社会,讨论生活,讨论文化,讨论各自抱有的五花八门的理想。曾唯明在这些讨论中,总以社长的身份,以无形的精神领导者自居,往往两小时的聚会,他的开场白先占四十分钟,一个结论又占了四十分钟,这样还意犹未足,常常站起来说:“本人退出主席的地位发言……”

  “什么鬼讨论会?”有人公开表示不满说:“这该叫曾唯明时间才名副其实。”

  “曾唯明是我们校园诗人,凡是诗人,时间观念可能都比较淡薄些,”有人嘲谑说:“他认为他的精神空间容纳我们这些社员还有什么问题?!”

  云爱没说过什么,透过文光社的活动,她实在学到不少,也悟到不少。曾唯明的手腕好,经验足,有人形容他是专搞社团活动的老千,到底老千到什么一种程度,云爱还不敢骤下定论,至少,她看得出曾唯明调子唱得高,内心对人却缺乏诚恳,他的慷慨陈词,只是他的个人表演,他惯会用技术性的方法,指使这个,差遣那个,彷佛把全体社员当成一盘棋子,任他捏着走。他找上谈小雯和自己,也不过是替他旗下增加两个喽啰罢了。这种人浑身上下毫无诗味,偏偏要打着诗人的旗号,使云爱困惑的眨了很多次眼,还是想不透什么原因。

  而谈小雯却被曾唯明盖住了,曾唯明喊创新,她就觉得创新是好的;曾唯明谈虚无,她就觉得虚无有道理。在这种情形下,云爱只有悄悄的抽身隐退一途了。

  学期快结束时,校园里却起了精采的高潮,因为由张光治为首的一群,看不惯曾唯明一手垄断文光社的作风,一心要改革文光社,他说:

  “如果曾唯明仍然不放手,干脆让文光社瓦解,精神上还干净一点。”

  一向唯我独尊惯了的曾唯明,忍不下这口气,到处打躬作揖,采取低姿态笼络群众,挂上悲剧脸谱争取同情,更到处用悄悄话放空气,说张光治是学校方面安排过来的卒子,文光社的活动,张光治总是扯他后腿!

  张光治外号硬派小生,果断、敏锐,不但能言善辩,而且对于他要打击的对手穷打猛追,毫不留情。曾唯明在系刊上发表的新诗,张光治公开的批评说:“他写的什么鬼新诗?还不如庙签呢!”

  曾唯明脸都气绿了,可也不甘屈居下风,他反唇相讥说:

  “张光治那小子,身兼好几个家教,逃学翘到天外去了!根本是职业学生!”

  明争和暗斗继续着:曾唯明指张光治是内容贫乏的白板,张光治就反指曾唯明乱追小妞,两人一面攻讦,一面用尽各种挖角的方法拉人帮腔。闹到最后,旁人不愿意卷入这种无聊的是非,一个个都拔开腿开溜了,只剩下一个光杆社长和一个孤掌难鸣的总编辑。

  云爱在图书馆里,遇上啃书的柯凤珍,对她说起文光社的这场风波,柯凤珍推推金丝边眼镜,淡淡的说:

  “这种狗咬狗的事,我早就料到了,在这样好的环境里,我只想多读书,多充实自己,我们所学的一点工具知识,是要服务社会的,至于民族啦,文化啦,那些人生的大题目,我们只有虚心探求,哪配洋洋自得的滥发宏论?那些男孩子,傲气十足,半点也不虚心,我看到了就反胃,你不提也就罢了!”

  云爱想想,柯凤珍的话实在有道理,张光治和曾唯明的言论有什么可取?有什么深度呢?他们总抱着一些先入为主的概念,以一种不成熟的反抗心理,指责社会现况,流露出不满的情绪来,其实,社会生活,文化根蒂,他们根本缺乏透视,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些以老大哥自居的学长们,根本还没长大。记得有一回张光治发言议论,主张把贪官污吏全丢到海里去喂鱼,使很多人为他鼓掌;曾唯明主张俭以养廉,但他花起他家老头的钱就像流水似的。

  浪花涌过去了,心里留着沙沙的泡沫破裂声,成长和蜕变,真的是够痛苦的。人该寂寞一点,忍受着、等着真正的成长罢?

  她不再到文光社去,曾唯明却找到了她。他的模样有些憔悴,垂头丧气的对她诉苦说:

  “嗨,你们女孩子,真幸福!每天躲在花丛里数星星,哪里知道我们搞社团,拚得头破血流?”

  “算了罢,社长大人,”云爱说:“我现在只要一点安静。”

  “我真实也拚累了,要些安静了。”曾唯明说:“我跟张光治两个,决定握手言和,我当社长,他当副社长,朝后决不再争执啦!”

  后来云爱听谈小雯说,曾唯明和张光治两个,真的和解了,决定重建文光社,两人绞尽脑汁,贴出号召社员回队的大海报,把各种好听的字眼全用上去了。

  云爱有些兴味索然,偏偏这时候肥头大耳的猫头鹰又来纠缠,云爱倒愿意和猫头鹰聊聊说说,破破心里的闷气,但对方斩钉截铁的认为“男女之间没有友谊的存在”,以一副不折不扣的王尔德信徒的姿态,逼着云爱摊牌。

  “我们吹了!”云爱简单的说。

  ***

  日子在表面上过得像满多采的,但云爱的心里,又白又冷。校庆那段日子,文光社筹办了一个大型的书展,曾唯明和张光治两个,硬拉云爱去帮忙,谈小雯做书展小姐,一口气做了三套亮相的新洋装,云爱老实,就担任管理账目的工作。

  书展办下来,大赚了一笔,云爱把账款交出去,曾唯明和张光治两个家伙,竟然把谈小雯带出去,公款私用开庆功宴去了。

  连吃带玩,花掉了一千七百块,由于要对全体社员公布账目,他们一时无法弥补,竟然认定云爱好说话,请云爱在账册上记上一千块钱筹办交际费,三百块钱车费,四百块钱呆账。

  “这真是我第一次碰上的新鲜事?!”云爱张开嘴,呆了半晌说:“我不愿淌你们的浑水,你自己记罢。”

  “何必呢?小姐!”张光治说:“你是没吃到,受了委屈啦,我私人补请你一次就是了!”

  “去你的!”云爱想不到自己竟会这样大发脾气:“你凭什么要把贪官污吏丢下海喂鱼?没出学校门呢,新贪墨记就开演了,账册拿去!”

  她用力把账册飞掷到张光治的白脸上,骑上脚踏车回家了!

  ***

  夜晚,云爱激愤逐渐平复了,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脑后,看着窗外的月亮。她记起路加福音第六章有这样的话:“看见别人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像张光治和曾唯明他们,实在该读读这节经句的。

  如乳的月光倾泻下来,那么柔,那么美,真是太奢侈了!使云爱睡不着。云爱觉得月亮像一个小女孩带笑的嘴角,弯弯的翘着;然而,农夫会觉得它像割稻用的镰钩罢?农妇呢?一定会觉得像她那柄牙梳了!

  白天遭遇的不快,真该忘记了。云爱想,这还早着呢,等到四年大学生活过了,每个人编织的梦,也该是截然不同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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