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挑灯练胆 | 上页 下页


  不过,既无内容,复缺创意,照本宣科读讲义,连水都不会掺的教授,偏吃上这行饭,既误了旁人又害苦自己,那就太伤感情了。云爱发誓这学期要把余下的通史课全翘掉,她不忍看戴了假牙的老教授在捧着数十年不变的老笔记呻吟时,把假牙掉在讲台上的惨状,使她笑得有要哭出来的感觉。

  能怪谁呢?真实和梦想之间,总有一大段差距的,等自己从切身体悟中明白这一点,当年的热梦倒成为自掘的陷阱了。假牙事件发生后,有个男同学拟了一副联语,写在黑板上——

  上联是:传道,授业,解惑,为师为患。
  下联是:资格,权威,饭碗,难舍难丢!

  翘这样的课该算是慈悲为怀罢?生活就是影剧,也该有些适合的剪裁呀!……从课堂走出来,夕阳的余晖洒在校园里,云爱挟著书,走在不开花的凤凰树下,透过细碎叶簇的阳光染在她淡色的衣裙上,彷佛替她披上了一身光灿的羽毛,她不是一只真正的青春鸟,是鸟,她早就飞到天顶的云外去了。如今她走着,夕阳很绚烂,但在她眼里,却也有些凄清。

  也许埋头在图书馆不很明亮的灯色里,能找到一些答案罢?

  ***

  云爱的班级,是个热门的大系,发榜时,名单上塞了一百多人。据说贴红纸;放鞭炮,为子弟名登金榜大宴宾客的人家不在少数。一个学期过去了,云爱认识班里的同学,最多十之二三,经常有些看来陌生的面孔,问起来才知道是一个班上的,云爱很感慨的对谈小雯说:

  “尽管没有龙王庙的大水,全班的同学,我怕到毕业都认识不完啦!”

  也许旁人也有同样的感觉罢?同车同船都是缘,何况同窗四年,如果真的到毕业,彼此都叫不出名字,那也太说不过去了!所以有人提出增强班际活动,组织新的社团,要以全力推展班际活动作为团结的基础,进而参与校际活动,把年轻人的光和热都发射出来!

  这时候,云爱有些意兴阑珊,班际活动和一般社团活动,实际上是换汤不换药,仍是谈呀、玩呀、跳呀、唱呀那一套,不过人头不同,换成班上的同学而已。这种活动勉强把大家拢在一起,群性是有了,个性却逐渐减少,同学们像养在玻璃缸里的缺氧的鱼群,彼此将自己的梦呓吐成摇摆上升的泡沫,而心底的寂寞却渊如大海。

  想钻进书堆钻不进去,想凑热闹又落得一身疲倦,云爱回到家里,对著书桌上的台灯,常常用发呆打发夜晚。成长和蜕变,是一种撕裂性的痛苦,作为一个大学生,该有若干的抱负和理想,有许许多多有意义的事情要做才对,但云爱不知道在这种环境里她能做什么?忽然她想抛开这些恼人的问题,找些自己的事做。

  一天,在图书馆里她遇上教通史课的老教授,云爱在课堂曾经讨厌过他,老教授正在她前面,费力的爬楼梯。他的头发已经很稀疏花白了,肩臂有些僵硬,微微佝偻着,他每登一级楼梯,就得用拐杖用力的触地,支持他已经不很灵便的身体。云爱不愿意超过前辈走到前面去,便在他身后跟着。两人相隔三四级阶梯,她仍能清晰的听出他急促的喘息声。

  在这一刻,一向顽存在她意识里的憎厌完全化解了,她的心满是温柔的关爱,无论如何,他把一生都耗在教育工作上是事实,如果不把他看成一个教授,把他看成一个老祖父,自己不该爱他吗?

  在上楼梯的最后几级,老教授停住了,云爱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冲动,赶着跨上去,轻轻的扶着他。

  老教授望着她,他熟悉她的面孔,却叫不出她的名来,他笑笑,低哑的说:

  “你是?”

  “我是经一,选您的通史课的,我叫云爱。”

  “啊!”老教授吁了一口气:“我老了,眼很拙,常常认不出同学来。”

  “我……常逃学,”云爱微红着脸,鼓起很大的勇气说。

  老教授没说什么,轻轻拍云爱的肩膀,显示出他的关爱,然后说了一句谢谢你,他们就分开了。

  云爱从图书馆回家后,又在灯下发起呆来,她想起这一年大学生活很混乱冗杂的原因,主要是对事物的体认不完全,价值判断总是游离不定,社会观,学术观,人生观,甚至恋爱观都很朦胧。整个的人,常随着情绪的起伏,表现出多变的喜怒和爱憎,拿通史教授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这种彷徨和挣扎,同样也在谈小雯身上显示出来,谈小雯经常打电话来给云爱,有时兴高采烈,谈起很多传闻的趣事,笑得连电话线都发抖;有时闹起情绪来,埋怨这,抱怨那,一讲能讲半个钟头还不肯放下电话筒。

  有时她约云爱去逛街,坐咖啡店,她的话题逐渐的转到学校里的某些男生的头上,她烫了头发,也讲究起衣着和化妆了。

  “怎么样?小雯,”云爱说:“你谈上恋爱啦?”

  “谈恋爱?”谈小雯说:“跟谁谈恋爱啊?我才不愿意早早被人敲定呢!我只是想跟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傻蛋们周旋周旋罢了,……带点儿彷佛是初恋的情绪,实际上决不当真,这要比那些团体喧闹有味道得多!”

  云爱想想,和男孩子们正常的交往,也并不算坏。在一次生日舞会时,数学系有个大眼睛的男孩,曾经邀她跳过舞,并且痴痴迷迷的注视她,云爱开玩笑的送给他的一个外号,叫“猫头鹰”。第一面的印象很深刻,她坐在长窗边,拿他的眼镜当着镜子。

  那男孩挨着她坐,眼睛闪着光。

  “你认不认识我?我就是未央歌里的小童呢! ”

  她快乐的大笑起来,觉得他大言不惭得很可爱。事实上,云爱愈来愈喜欢和男孩子们交往和聊天的,他们谈起话来,话题比较广阔。有时候,他们表现的生命力和责任感,也满迷人的;有些话,是她在周围手帕交之中永远也无法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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