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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这时候,年轻的铁匠赖大燧也挤在人群里听着,他初到台地来不久,对台地早年民间的情形,知道得极少,也没有机会听老年人讲起当年在这岛上所发生的事情,他只看到府城和艋舺,在表面上都很繁荣,怎会想到这里也跟白铜隘口的老家一样,曾经发生过更剧烈、更悲惨的大械斗?!照这样的情形看来,自己和二燧吃尽千辛万苦,飘洋渡海来台湾,想谋一块不见血的安身之地,这念头是错了!庄总董的话,使他深深体会出:这些悲惨事件,全是人为的,和地域无关,若是人心不改变,抱定心肠争私欲,记私仇,不论换到哪里,这类的事件,依然会层出不穷,永无了结的。

  而仇恨的死结越打越紧了,在锡口庄这一带,几乎没有哪一个人不是摩拳擦掌,打算跟泉州人拚命的,在这种情形下,大燧感到格外的孤单。

  一天晚上,他盼望已久的摆脚陆出现了,大燧根本没料到摆脚陆会在这时候来看望他。

  “这么久没看见你的人影子,你跑到那里去了?”大燧说。

  “我改行了。”摆脚陆开门见山的说:“按道理讲,如今各处闹械斗,所有铁匠铺日夜生火打制刀矛,毛铁生理,正是兴旺的时刻,但我却不愿赚这种血腥钱;再说,我到南边去收买毛铁和杂铁,要经过泉州人的地方,他们以为我是漳州人的探子,真会把我捉去活剥皮。我为贪赚几个钱,去冒那种险,我才不干呢!”

  “郭兆堂打了我兄弟,”大燧说:“二燧的伤势,到现在还没有全好,要不然,我们不会在这里再待下去,宁愿把这丬铁铺扔掉,也不愿卷进这种分类械斗的漩涡,这种罪,我们受够了。”

  摆脚陆沉默了一会说:

  “这边发生的事,我早就听人讲过了,不过,你们逃离这边,也不是办法,目前彰化、桃仔园、大员港,各地的漳州人和泉州人,都在准备打群架,除非冒险越线到番地去,开荒埔谋生,要不然,到哪里都脱不了受牵连,……一旦乱起来,尽管你们不参与械斗,对方捉着你们,一样会杀。”

  “我想,我们宁愿去开荒埔。”大燧说:“不知你能不能帮得上我们的忙?你要晓得,我们做铁匠的人,想在这时候逃离铁铺,不要说遇上泉州人,就是被漳州人捉住,一顿乱棒,也会把人砸成肉酱。”

  “只有一个方法可行,”摆脚陆摊开双手苦笑笑说:“我得再干老行业——下乡去收毛铁和杂铁。我去见庄总董,指明要你们兄弟帮我的忙,庄总董只要肯答应,你们就走得成了。”

  “这样也不妥当。”大燧说,“你要是放走了我们,日后回来,怎样跟庄总董交代呢?”

  “不要讲傻话了,”摆脚陆脸上仍然挂着凄迷的苦笑:“我既答应帮你们的忙,你想,我还会再回到艋舺这一带地方来吗?你放心,我是飘流打浪的人,又没有妻儿田产留在这里,我不论到哪里都是一样。”

  摆脚陆只是个收毛铁的人,但他却比一般人想得开,看得远,据他说,这些年来,台地垦民的摩擦和械斗,从乾隆年间开始,经历了几个皇帝,此起彼落,从没真的停息过,因为台地移民,多为按地域结聚开垦的,其中分为闽籍和粤籍,闽籍除了分为漳州泉州之外,还有汀州人和兴化人,粤籍又分惠州、潮州、嘉应州人,各地风俗不同,所信奉的神佛不同,语言也不同,遇事极易产生隔阂和摩擦,一时觅不得解决的方法,便酿成了械斗,有时漳与泉斗,有时顶郊与厦郊斗,有时闽与粤斗,有时漳粤联合与泉人斗,有时泉粤连手和漳人斗,这样积小怨成大怨,就一直打个没完了。

  “会党不是讲团结的吗?”大燧说,“这些年里,他们又做了什么呢?”

  “唉!”摆脚陆沉沉的长叹着:“会党是衙门的眼中钉,一旦捉住了,就是砍头重罪,就算有活动,也不敢公开。再说,各地会党头目,也并不能完全脱出地域和乡党的关系,他们做的,还不及旁人挑拨的多,这又有什么法子?”

  摆脚陆虽然对械斗的事,感觉有些灰心丧气,但他仍然答应尽他的力量,帮助这两个不愿卷入漩涡的年轻人,使他们能够离开艋舺附近,到线外的番界去开垦荒埔。他跑去见庄总董,提到他自愿替漳籍人收取毛铁的事,庄总董当然一口答应。对他说:

  “摆脚陆,这些日子,我们急着赶打单刀兵器,这边的毛铁不够,早些日子,就派人到处找你,也没找得着,你究竟跑到那里去了?!”

  “我到诸罗县去啦,庄大爷。”

  “到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呢?”

  “收毛铁啊!”摆脚陆说:“那边有大批的毛铁,走陆路没法子运来,而且其中有些杂铁,他们开价高了,得要找两个铁匠去看看货,假如这边能雇一条船到大员港,事情就好办了。”

  “雇船不成问题啦!”庄总董说:“只要能把毛铁运回来就好。”

  “我是生理人,庄大爷。”摆脚陆说:“船只烦你出面去雇,船资归我出,日后把毛铁运回来,卖给你们,我得赚回我应得的利润。”

  “那当然,那当然,”庄总董说:“只是你得小心谨慎,不能对外透露出风声,假如泉州人知道了,他们会想尽法子,截夺这批毛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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