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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也好!”鬼手吴火金说:“我这就先动身了。”

  落着小雨的夜晚,又黑暗又阴湿,鬼手吴火金带了一把半尺多长的尖刀和两柄特别打制的短柄小斧头,他原也是习武功、练飞刀的,后来到诸罗东边去开荒伐木,使用长短的斧头,他发觉一种短柄小斧头飞掷出去,比飞刀稳重,更有准头,同时飞掷的距离,要比轻飘的飞刀远得多,从那时起,他便在伐木的空间中,对着那些树干,苦练起飞斧来,在卅步之内,他的斧头飞掷出去,能够很准确的嵌进树皮上划记号的地方,由于斧头的斤两比飞刀重,掷出时要使更大的力气,因而,嵌进树身也较飞刀深得多,如果他掷向人头部,一斧就能把人的头骨劈裂掉。

  鬼手吴火金见过程秀启,而程秀启并不认得吴火金,这是吴火金肯一口答应柱仔的理由。柱仔允在事成之后,送给他一百块番银,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足足抵得上一个战兵两年的饷钱,他不愿意在艋舺这种热闹的地方久待下去,能拿到一笔钱到大山背后去开荒,就不必提心吊胆总怕被捉进衙门去了。

  当然,从黑钉供认郭兆堂是死在程秀启的手里时起始,吴火金就立意要替郭兆堂报仇,他跟柱仔说过:

  “讲真话,柱仔,郭兆堂郭大爷,不能算是好人,干伊娘程秀启比起来更坏……我鬼手吴火金,也是杀人越货的犯人,原打算洗手不干,到蛤仔难开荒去的,这一来,我暂时走不了啦,郭大爷待我不薄,这个仇,我们是要报的,说什么也不能让程秀启称心如意!”

  这一回,他算接下了柱仔安排给他的差使。

  夜很黑,鬼手吴火金从透着灯火的祖师庙后街,斜奔到大水塘边去,匿伏在一颗老榕树的背后,静静的等待着;大水塘边有条土路,土路对面有几户人家,吴火金算到,假如程秀启到祖师庙来的话,一定会经过这条土路,在这种黑暗的天气里,他们一定会掌起灯笼照路,灯笼只要一转过那几户人家,便落在他的眼里了。一般说来,由暗处看明处,最容易看得清楚,由明处看暗处,根本看不见什么,只要程秀启在,绝逃不过自己的眼,最妥当的法子是等着他走过去,自己便从背后飞出斧头去,批中他的脑后,对方一见倒人,必会惊惶混乱,自己趁乱遁走就成了!在这样黑暗又飘雨的时候,想捉一个人,可不是一宗容易的事情,自己绝无遁脱不掉的道理。

  柱仔获得的消息很确实,他等不上一会儿功夫,两盏灯笼便一前一后的出现了,随着灯笼的摇曳,显出行走的脚步来,碎光抖着黑幢幢的人影子,远比鬼手吴火金想象的人数要多。

  灯笼光朝前挪动着,两支唢吶呜呜哇哇的吹了起来,间杂着法器的声音,逐渐接近了,鬼手吴火金这才看出来,这是一行由僧道混成的祈神还愿的人群,前面走着几个吹鼓手,高扬的唢吶朝空竖着,一摇一摆的吹奏着,后面跟着几个道士,哇哇啦啦的,挥舞着木剑,也不知在吼些什么,念些什么。

  跟在道士后面的,是几个扛夫,抬着敬神的木盒、整只的猪羊三牲,这才见到几个保镖,拎着灯笼,簇拥着穿长袍马褂的程秀启,一路走了过来,在程秀启背后,还有几个和尚,合手念着经文,偶尔撒些米在地上。

  鬼手吴火金起先很是奇怪,心想:这又不是拜神的节日,程秀启为什么要这样隆重的到祖师庙拜神呢?后来掐指数算,才算出原来距郭兆堂被刺亡故,正好是五七之期,按照闽地传统习俗,五七是个设祭的日子……不过,程秀启这个暗中谋杀郭兆堂的人,为何又要设祭来祭他呢?也许他做了亏心的事,心理不安,疑有厉鬼作祟,非设祭求神佑护才行罢?他两眼盯着程秀启,对方逐渐走过来,使他再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

  程秀启一路走了过来,森寒的细雨打在他的脸上,风也彷佛阴森森的,带着一股鬼气,俗说:人心虚怯,百邪入侵。这话可真在程秀启的身上应验了;程秀启的身子,原就生得很单薄,又上了年纪,加之吸食鸦片,沉迷酒色,更把他淘弄得软软虚虚的,走路都发飘打晃,他为了争权夺势,暗中设计,整倒郭兆堂之后,并没能并吞莲花街柱仔那帮人,反而失去了漳籍各庄堡的信任,心里又闷郁,又疑惧,噩梦便常常缠绕着他,他总梦见郭兆堂的鬼魂,浑身染着血,披头散发的扑向他,并朝他嚷叫着偿命,……一连串的噩梦,使他骇惧整夜,尽管他找了医生开方熬药,也治不了他精神耗弱的病症,想来想去,只有设供求神,希望恶梦不会再缠绕他了。

  “你们在这附近查看过了?”他看着灯笼光照不亮的黑地,怯怯的问说:“确实没见到柱仔的人?”

  “没见着,大爷。”一个保镳说。

  “你放心罢!”另一个说:“大刀朱五前几天,扛着他的刀逼到柱仔的门口,使刀劈破柱仔家的门,柱仔都缩着头,不敢现身,只怕他的胆子都吓破啦,哪还敢出来找我们的麻烦?……大刀朱五,成了我们的门神啦!”

  “嘿嘿,”程秀启经他这一说,悬着的心,便略略放了下来,说:“不过,我们总得要小心提防着一点,不是吗?老古人讲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那当然,大爷。”那个保镳的说:“有我们弟兄好几个护着大爷,柱仔的人要是来了,也伤不着你的。”

  人说:路旁说话,草稞里有人。他们边走边讲的话,鬼手吴火金一字不漏的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嘀咕着:程秀启!你的死期到啦!祖师爷也救不得你啦!他把小斧摘下来,掂一掂斧柄,当程秀启走过时,他认准对方的后脑,猛可的飞出斧去。

  祭神的行列锣鼓喧天地走着,忽然间,程秀启两腿一软,坐了下去,保镳的觉出情形不对,拎着灯笼一摇晃,不由暴声喊说:

  “不好了!程大爷被人暗算了!”

  众人在灯笼光里围拢来再看,一柄小斧正斩中程秀启的后脑,由于斧沉力猛,斧口劈破了头壳,深嵌进去,紫红的血汁混着花白的脑浆,一起流迸出来,程秀启把眼翻着,嘴张着,彷佛是喊叫,但还没喊出声来,人就那样的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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