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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唉!”陈长寿老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无论在哪里,人都分得出三六九等,有人偏偏不争气,甘心替衙门做走狗,他们清庄清堡,把流寓的人当成闲民,列造册子报上去,满人就按照闲民册子捕人,一船一船的押送回内地去,……这全是丧元气做法,愚拙得可怜!他们没想想,这样做会得什么好处?!”

  “其实,这也是台地兵备道衙门的老手法,”陈山说:“他们驻台的班兵,人少力弱,平不了时时会起的乱子,当然喽,人越多,乱子越多,根本的法子,就是要把他们认为不稳妥的人遣回漳泉二州去,……闲民、匪盗,随便捏个名义就行,王铜大哥是匪盗吗?!”

  “遣人回籍,只是起个头罢了!”王铜说:“朝后去,他们会越钳越紧的,不过,我相信无论他们用什么法子,总有明白人会看破它的,像早年他们禁办团练,不准民间私藏鸟铳、藤牌、火药一类的军品,各庄立下庄规,发现有人私藏,就要严办……后来怎么样?一旦起了乱子,他们的班兵进剿无力,还得回过来借重乡勇联丁,如今,那禁令还在悬着,哪个屯区没有铳枪?哪个地方没有会党?民力越钳越强,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话是不错的,”陈长寿老爹却摇头说:“不过,依我看,台地的垦屯户里,立得高看得远的人,究竟不多,刀矛枪铳多了,固然有拒番捕盗的好处,但万一被人挑拨,自家人闹出是非来,衙门来它个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听凭他们自相残杀,那就很难收拾了。”

  陈长寿老爹这番话,彷佛说到了痛处,王铜和陈山都低头思索着,过了一会,王铜才抬起头来说:“老爹说得真有道理,这也就是我们日后要尽力的地方。据我所知,台地民风强悍,私斗的事很多,各屯的屯首为了争水争地,经常反目成仇,……有了这些裂隙,满清衙门就好利用了,我们虽然人微言轻,也得要尽力设法,不让垦民上他们的当。”

  单桅帆在海上分波南航,身后陆地的影子逐渐消失了,四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绿湛湛的,在远处的波涛上,看得见海龟露出的头,彷佛在窥视着这艘孤帆。这艘船狭窄的船舱里,不光是带了陈山、王铜和大燧弟兄,还带有好几个前往台地探亲的人和两个女眷,他们名为探亲,实际上,打算到那边作长久居留的,这时他们也都到甲板上来了。

  初次随船出海,海使他们凛惧;从他们的眼神,看得出他们对于陌生遥远的海程和他们未来的前途,充满了忧虑和不安,他们唯一能够依恃的,就是神佛的保佑,因此,他们望着海,一面喃喃的祷告着。

  “究竟要几天才能到那边?陈老爹。”一个中年精瘦的汉子问说。

  “这话很难讲。”船主皱着眉说:“假如老天帮忙,顺风顺水,也得要四天四夜才能靠岸;要是海上起逆风,十天半个月也到不了。船过澎湖岛,得要熟悉航路的船只,才能进得鹿耳门,假如风涛太大,就是到了鹿耳门,也无法进港,……那边到处有暗礁,碰上了,就没命了,那时刻,势非折返澎湖不可。”

  “老天,”一个女眷闭上眼默祷着:“只有靠祢多多保佑了!”

  “阿嫂你尽管放心。”陈山说:“庆发号这条船,常走台厦两地,长寿伯更是有经验的人,就是遇上大风大浪,一样有惊无险,不会出岔子的。”

  说是这样说,事实上,面对着风涛莫测的大海,单桅船直像是一片逐波的树叶一样,一眼望不尽茫茫阔阔的波涛,谁也没有把握预测未来。

  天气在燠热中逐渐变幻着,近午时分,东南方的团状云迎风旋转,逐渐变为郁黑的颜色,而且快速的升腾、扩散,一如雨后茁起的菌顶。风势催着帆,也催着云,逐渐遮没了阳光。

  “天要起风了!”长寿老爹说。

  “不会落暴雨罢?”大燧关心的问说:“云头越变越黑了。”

  “光是落雨倒不要紧。”长寿老爹说:“在海上,风和雨总是连着来的。”

  长寿老爹的脸色虽很沉重,但他仍稳稳的把住舵,不愿把内必的焦急流露到脸上来。俗说:顶风的雨,顺风的船,真是一点也不假。风头催着云根,大块的朝上翻起,不转瞬间,就到头顶上来了,风势也逐渐的加强,巨浪在船舷两侧开着狼牙似的白花。浪上的船只猛烈的颠簸起来,水手们忙碌着,他们沿着船舷木柱上拴紧的绳索,前后奔走,拴紧一切能够移动的东西,长寿老爹也关照大燧弟兄,扶着女眷,和搭客一道下舱。

  “海上的气候,变化莫测。”他说:“有人说,海是喝醉了酒的疯汉,遇上天气变化,谁也没办法,看光景,暴风雨很快就要临头了,入夜后,风势会更凶猛,甲板上,浪来浪去的,极为危险,无论如何,你们不要出舱,免得被大浪卷进海心去,那时候,谁也救不了!”

  “不要紧。”王铜说:“舱里有我和陈山照顾着好了,这场风暴,既遇上了脱不得身,只盼它早些过去就好,无论如何,这一夜够人受的。”

  大燧兄弟和大伙一道进了舱,盖上舱板,眼虽见不着风浪了,但并不能使人就此安心,浪涛猛击船舷的声音,轰轰然的响着,整个船身的木块,在剧烈的颠簸中,格格吱吱的响成一片,就好像随时都会被巨浪打裂似的。

  时辰也被放在浪头上击打着,人的头壳也被摇晃得晕晕的,恶心的感觉塞在胸膈间,彷佛连五脏六腑都被摇晃得翻转过来。船身暴起暴落,舱房原就很狭窄,很潮湿,舱板盖上之后,黝暗无光,空气污秽而闷塞,彷佛能嗅得着海的腥味,两个女眷开始晕船呕吐,先是呕吐秽物,再吐出大滩的黄水,那木质扭动的吱吱声,越来越响,同时,他们也听见了雨点击打船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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