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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当然不会。”王铜说:“这就是我佩服赖火叔的地方,他稳当的很,晓得自己的势力有限,不愿轻举妄动,但他经常跟旁的地方的会党联络,也许有一天,能成一番大事,至少在目前,衙门跟天地会之间,还只是暗斗,彼此都不动声色的防备着,衙门也不敢轻易的动手,怕逼紧了,会生出使他们丢官送命的事情来。”

  王铜没把大燧二燧当成外人看,他接着讲了许多有关天地会的组织、帮规、各类暗语等等,这在平常,大燧两兄弟都没听人谈论过,因而觉得非常新鲜有趣。二燧又对王铜问起台湾来,他说:“王铜大哥,你说你是那里生那里长的?台湾究竟是甚么样的一个地方?”

  “只有像你们兄弟这样的乡下人不清楚罢?”王铜说:“那里跟漳泉一样,是闽地的一府,不过,那边要比这边的一州一府地方大得多,这里的横洋船、驳船,每月都要去那边装运米粮货物,有时泊笨港,有时经由沪尾到艋舺靠岸,很多船户,都熟悉那个地方。”

  一提起台湾来,王铜的话就更多了;他说起那个由国姓爷开拓的岛,说起岛上无数座插天的高山,滚滚的、湍急的溪河,说起澎湖星罗棋布的岛屿,浪涛汹涌的黑水洋,漳泉两地的渔民们,经常到那边去捕鱼,有时海上季风强劲,他们便临时搭建厝屋,寄居在那多风的岛上。他也说到纹身刺面的高山部族,说他们出草猎头的野蛮习俗,以及和垦拓区不断发生争地的战争,……这些陌生遥远的事情,听来使人沉迷。

  “人都是恋乡恋土习惯了!”王铜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道理,拿漳泉两地来说罢,山多,田少,加上地狭人稠,平时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一遇上年成荒旱,山区闹山匪,海上闹海贼,日子更没法过下去,人还拚命守在那里,有什么道理可说呢?”

  “你是说,去台湾会比待在家乡好?”二燧说。

  “那当然。”王铜说:“那地方的田地肥沃得很,撒下种去就出粮,靠河溪的地,水源足,大片大片的荒着,等人去开,要不是这边衙门高悬海禁牌子,这边去开荒的人,那就更多了。”

  “海禁?”大燧困惑的眨着眼。

  “就是啊!”王铜说:“听说这个主意,是清朝降将施琅想出来的,他上了奏章给满洲朝廷,说台地居民,多是明郑的后世,若开放海禁,让漳泉的人和台地的人流通,那样,他们便更容易里外结合,起事抗清。从康熙年到如今,海禁并没开过,只是早先的规章立得严,后来就松得多了。禁自归禁,两地交通并没断过,每年还是有很多人,飘洋渡海,偷渡到那边去拓地谋生,只要在那边有乡亲乡友和熟悉的人,待下去就不会有问题。”

  “王大哥,照你这样讲,你又怎会被他们逐出来的呢?”大燧说。

  “不瞒你们说,我是跟赖火叔有连络,在那边联系会党的。那边抗清反满的意识极强烈,曾有好多次起事,”王铜说:“那边衙门的人怀疑到我头上,没有罪,也捏个罪在头上,……他们说我是罗汉脚,非把我刺面放逐不可,我硬是被他们这样逐走的。”

  “罗汉脚是什么?”

  瞧着二燧这样一问,王铜惨惨的笑了起来:

  “罗汉脚,是当地的一种俗语,指那些没有田宅,没有妻子,摸窃诈骗的人,那意思和流氓差不多,不过,满清衙门想放逐人,用这种方法加罪,是最简单的,但他们没有想到,逐走一个王铜,就能安保无事了吗?无论在哪里,有心人士多得很的。”

  大燧可没有想过这么多,他只觉得,王铜的话,使那个在感觉里遥远朦胧的岛屿,被抽出更清晰的轮廓来,一霎间,彷佛近了许多。他跟二燧长在山村里,自小就听过很多惨愁的故事,像明末闹流寇,后期就有大股的流寇残众入扰漳泉两地,海上的倭寇,一闹也闹了很多年,近海地方,无处不遭洗劫,无处不受焚掠,尤其是泉州同安籍的海贼蔡牵,出没海上二十余年,使漳泉两地的渔户都不敢出港……这些动乱,一波接一波的潮涌过来,使原本贫穷的平民百姓生活更为艰难了。岛上既有地可垦,为什么不能去落籍生根呢?当然,这只是他心里一时掠过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和二燧初初离家,懂得事情还是太少,有一天,当自己学得多了,也许能找到那种机会。

  那夜,王铜一直聊到深夜才走,他走后,二燧就说:“要是台湾真像他说的那样,可以选它开荒,不要出地价银子,那太好了,我们何不跟赖火叔说,请他帮我们到那边去。”

  “你没听王铜说,两地的海禁不开,就是想去,也没有那么简单,”大燧说:“我们初初到府城来,懂得的事情不多,我想,我们还是安心待着,只要有心,日后有得是机会。”

  弟兄俩在码头上待下来了,赖火叔并没替他们另外找事情干,只要他们跟着王铜历练。王铜替赖火叔管理码头工会,无论船上岸上的人头,他都熟悉。同知衙门的巡丁哨勇、官籍和民籍船只的船主和水手,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等,也没有谁不知王铜的,每逢有人提起这个,王铜就谦虚的说:

  “没有用,我出名全是因为我的身材高大,旁的人,远远一看就认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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