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流星雨 | 上页 下页


  他们说话的时刻,总董郑士杰和林、陈两族的一些仕绅,带着人过来了,这些平常读书进学的人,也挟起袍子,腰插着短柄火铳,显出杀气腾腾的样子。街梢的群众,一见郑士杰大爷过来,便纷纷围上去问长问短,郑士杰吹动胡梢子说:

  “早先打群架,都是约妥时辰和地点的,双方先谈道理,谈不妥、摆不平才开打;后来打乱了,你也伤过我的人,我也伤过你的人,双方一见面,眼珠子都能气凸出来,哪还有什么道理好讲?如今是他们先动,我们为保产业和性命,这场架,也非得打下去不可了!”

  “其实,如今双方并没发生过新的事端,”林姓的一个族长说:“就算双方有冤仇嫌隙,也还是上一代人结下老疤痕,我们世代务农的人家,谁都不乐意像这样打群架过日子,偏偏有魔星把人罩住了,有什么法子?”

  “我们先占住隘口,把对方挡住,”有人说:“然后再找公亲调解,不成吗?”

  “嘿!你说得倒很容易,”,郑士杰说:“早先多次出面做调人的人,如今也卷在是非里面了,东面是泉,西面是漳,谁都不是局外人,但凡两州交界的地方,一片喊杀声,这可不是哪一处单独可和解得了的,上去挺住再讲罢!”他转眼看见老铁匠赖福,拱手做了个揖说:“对不住,这些天,辛苦你们父子三个了,单刀和枪头还得拜托你赶着打,每回群架一起,双方不打到筋疲力竭是不会罢手的,铳枪数目有限,还得靠刀叉、缨枪和棍棒。”

  老铁匠苦笑着,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郑士杰领着人上去了。

  这只是隘口附近的一大股,其他各村落也都在锽锽响锣,聚合人头向外拉,从小镇到隘口,只有二里路,先是下坡,再是上坡,人站在“漳福号”铁铺门口,一眼可以看得见对面的任何动静。春夏相交的季节,天色很晴和,远近的山林都没有雾障,老铁匠看得见郑士杰领着的这一股人,像一条蠕动的大蜈蚣,由各处朝隘口会合的五、六股人,远看像五、六条小蜈蚣,太阳光照在他们的刀矛和铳管上,闪烁着光彩,一耸一耸的,彷佛就是蜈蚣的脚爪。

  在双方交手前,小镇是安静的,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扛着家伙去了,安静里,有一种玄异的空虚,老铁匠瞇着眼,呆站在那里,久久的没有动弹,那些长长的蜈蚣仍然在山岭间朝前弯曲的蠕动着,他半生经历过的,械斗流血的景象,一幕一幕的在他眼里重现着,这不能怪旁的,命定生长在这种地方,命定要过这种日子,他既无法解释,只有把一切都归诸命运了……命运又是什么呢?在他将近暮年的生命感觉里,那彷佛是一条红红的热铁环结成的巨大的锁炼,蟒蛇般的箍缠着,烧得人额头滴汗,死命咬牙,皮青肉黑,但仍摆不脱它的纠缠,而这种紧锁住一代又一代人的命运的锁炼,又全是每个人自己打成的,说它可笑么?一想到这个,赖福便觉得自己整个的心都潮湿了。

  年轻的辰光,自己就该到南洋去的,管它什么猪猡船、卖身船,人靠劳力挣饭吃,总比眼看双方血淋淋的厮杀好,如今,那些曾经向往过的,不会再来了,但他能从大燧和二燧的眼神里,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向往。有一天,这种蛮野的械斗,会把他们也卷进去,吞噬或是撕裂,他没有道理把孩子留在身边,使他们努着嘴,强行抑郁着,挥锤敲击这些械斗使用的刀矛。依乡恋土的心性,把他自己大半辈子自囚在这间黝黑的斗室里,一锤锤敲迸出的火花,也是一朵朵飞升的梦幻,但火花依然,随着年月的流逝,梦幻已逐渐斑剥苍黄了。铁匠这一行,原是可靠的行业,不过,外面的天辽地阔,更适于年轻人去闯荡,若是有机会,他决意把大燧和二燧放出去,不再用亲情拴系他们会飞翔的翅膀。

  铳声从远远的坡棱间直撞过来,打断了他一霎迷惘的思绪,他抬头朝隘口那边望去,从泉州方面涌来的人群,都匿伏在隘口附近的山坡树丛背后,根本看不见人影,只有一些原始的彩色旗旛,在滚延的树杪间飘扬,可能他们已经发现这边的人群分股拉上去,他们便开铳轰击,隘口喷出的枪烟,自树丛朝上升腾,回声在两山间回荡,激出巨大的回音。

  “他们开火了!他们开火了!”街上的妇女和孩童都纷纷涌到“漳福号”铁铺门口前的高台地上来,有人在他们当中喊叫着。多数妇女搭起手棚,朝远处眺望着,在双方分出胜负之前,她们的神态,都是紧张、惊惧又忧戚的,哪一次大械斗没有伤亡?她们明白,在这场恶斗开始后,不一会子,死的、伤的,就会被抬下来,谁也无法预测,那会不会是自己的亲人。

  老铁匠赖福回到店铺里,他原想继续打铁,但在双方接火的时刻,他的心,始终无法子捺定,他关照两个孩子说:

  “双方既接了火,争夺白铜隘口,难免要豁命,二燧把风箱停掉,你们两个,都出来等着照料受伤抬下来的人罢。”

  这时候,螺角声鸣嘟鸣嘟的响着,两边的抬枪和火铳声不绝于耳,看光景,两边的人业已很接近,就要展开拚斗了。一些有经验的妇女,把被单撕成很多裹伤用的布条子,好供受伤流血的人包扎。光是裹伤倒不算什么,那总比败退了,让对方打进集镇来强。有一年,这边的人手不足,被对方占据了隘口,又趁胜直扑过来,这一带的村落,都曾被对方点火烧过,人在数里之外,都能看见腾滚的黑烟,这一回能不能很快把占据隘口的泉州人打退?事先谁也没有把握,她们不得不在紧张和焦灼里等待着,每个女人都盼望她们的丈夫和孩子,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蓦地,喊杀声迸发出来,铳声反而稀疏了,这表示双方业已纠缠在一起,展出野蛮的打斗了。老铁匠在坡棚下面望着,这边五、六股人业已会合到一起,朝上仰攻隘口了,而那边无论在旗旛和人数上,都要比这边更多更强,双方都挥舞着刀矛,发出掺合了的杀喊,纠缠到一起,不断地拚斗着了。郑士杰的藤牌队,原是一股常胜的精壮,在屡次惨烈拚斗中,从来没曾落败过,不过,这一回泉州那边是有备而来,他们使用一股人,手执长长的铁钩,专门用来对付藤牌队,他们的方式是使用长铁钩,先将藤牌队拨翻,使他们那一边的护身藤牌失去较大的遮覆作用,然后就使长矛穿戳,这一来,使用短兵器的藤牌队便吃了大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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