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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在漳泉两州搭界的山区,白铜隘口西边的一座小镇上,靠街梢,有个古老的铁匠铺,石垒的墙,石板顶子,低矮狭窄的门面,看来满寒伧的;铁铺只有明暗两间屋,明间仅仅乎容的下冶铁用的鼓风炉,两支立地的铁砧,一只浸水的铁桶,一条宽而长的刨铁用的坐凳,许是地方太狭小的关系,屋前又搭出一座斜斜伸展的坡棚子,坡棚横架的铁钩上,挂着成排的刚刚打造好的铁器,不是犁头、耙齿、镰刀之类的农具,而是单刀、矛头、缨枪的枪尖,这家铁铺的门楣上端,原张着一块木质的横匾,黑漆底子,朱红颜色的字迹,写着“漳福号”三个楷体大字,因为年深日久,漆面裂成许多条斑剥的龟纹,加上飞屑和浮尘一蒙盖,便暗沉沉的,连字迹也难以辨认了。

  屋里的光影更沉暗了,石条嵌就的窗棂间,透进一些灰白的光来,那种了无生气的光,与四壁的光影融和,便像一杯白水里掺进了泥沙,变得斑剥而混沌,污浊浊的,暧昧难分;鼓风炉沉声的喘息着,呼噜、呼噜,那种欲吞欲吐的节奏,就好像孱弱多病的老年人积在喉管里的那块浓痰,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进,只是在喉间上下滑动着,加上风箱口木板的啪哒声,给人一种单调窒闷的感觉;随着风箱的拍动,垒满炭块的火发旺起来,喷迸出紫蓝的焰,那种油彩般的幻光,忽明忽暗的闪动着,跳跃着,把巨大的人影描在墙壁上。

  这家铁铺里,一共有三个汉子在忙碌着,漳福号主人——老铁匠赖福,业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他精赤着上身,围着厚厚的罩裙,挥动长柄的铁锤,捶炼铁器时,他一点也不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的脸泛着黧黑色,配上深而平板的皱折,略显阴郁的浓眉,深凹的大眼,彷佛是一块立可投入熔炉的炼铁;他的身材并不算高大,但却异常壮实;赤铜色的肌肤上,留有斑斑点点的、热铁灼成的疤痕;也许长年挥锤工作的缘故,使他过分发达的胸肌和臂肌,作块状隆起,并且凝结着,挥锤时,那些坚实的肌块,便兴起一种串连的滚动。

  站在铁砧边,用火钳夹铁的,和蹲在鼓风炉一端拉动风箱的,是赖福的两个儿子,大燧和二燧。道光三年出世的大燧,已经十七岁了,但他的身材高过他爹一个头,骨骼和肌肉,几乎和赖福同样的健壮,他那精赤着的躯体,虬筋蟠结,肉球滚动,但他究竟是年岁轻,某些肌腱,看来不及做父亲的那样坚挺扎实,却显著一种年轻的、柔软的、富有弹性的光泽,在红绿交织的火焰幻光里,更显出他一身野性的青春。二燧跟他哥哥比较起来,就要瘦削得多,瘦削尽管瘦削,但他那张有棱有角的脸,凹而有神的眼,显出他内在坚强的个性——有些孤僻、沉默而又倔强。

  “把炉火起旺一点,二燧,”老铁匠说:“还有一两天,郑大爷就要着人来取货了,看你懒洋洋的,还有五十张刀好赶呢!”

  “我没想到,铁匠这行饭真难吃,”蹲在鼓风炉边的二燧说:“泉州那边的人,跟我们有什么仇?我们要连夜打制这许多矛头和单刀,送给郑士杰他们当凶器。爹,你当初就不该接这笔生意的。”

  “二燧,你还在呕你那孩子气。”老铁匠放下铁锤伸伸腰,吐口唾沫在手掌心里搓着说:“普天世下的铁匠,没有说不打刀的,你要晓得,漳州府的铁铺多得很,并不只是漳福号一家,你不打,旁人照样的打,我们就是关了铺子,歇了业,械斗还是免不了的。”

  “我们当然管不了!”二燧说:“至少,那些刀矛不是我们打的,管他打得天翻地覆,也就跟我们不相干,你说不是吗?”

  老铁匠刚拎起铁锤,忽然又放下来,郁沉沉的叹口气说:

  “孩子,也许是爹老了,想不了这许多了,我们生在这块地方,长在这块地方,看得惯也得看,看不惯也得看,你没想想,郑大爷是这一方的总董,他吩咐打制的刀矛,爹怎能不打?……我们是靠打铁吃饭的人。”

  二燧不愿意再跟做爹的顶撞,抿起嘴不说话了,用力的拉动着风箱木柄,炉里的炭火,越加腾旺起来。

  “其实,你也不能怪到人家郑大爷的头上,”老铁匠年老嘴碎,又说:“人家是读书明理的人,并不是争着要打这场群架,上一回,泉州那边的人,涌过白铜隘口,在这边七个村子上扎厝,又举旗,又焚掠,郑大爷他做总董的人,不能不纠众防着。哪家哪户,不想保住身家性命?……你不打对方,对方偏要打你,又怎么办呢?!”

  “爹说得也不错,”大燧开口说:“只怪我们生在这种地方,两边打群架,业已打了好几代了,冤仇越积越深,只要有芝麻大的一点小事发生,立刻就会打得头破血流,这当然怪不到郑士杰郑大爷头上。”

  “我也没说怪谁,”二燧说:“我总觉打群架打得血淋淋的,不是好事,有一天我长大了,宁愿跟着海船下南洋去,眼不见,心不烦。”

  父子三个人说的这些话,也只算是暂时歇一阵的时辰里,彼此磕磕闲牙,当插在熔炉中的铁块红炽时,大燧便用火钳把它夹出来,老铁匠便又挥动沉重的铁锤,一锤一个叮当,认真的打起刀来了。

  铁锤打在红红的热铁上,火星子便朝四面飞迸,老铁匠自觉他的胸脯,也像铁胚一样,经二燧那番言语一捶击,也迸出了无数的火花……没谁弄得清漳泉两地的械斗,究竟是何时打开了头的?老铁匠记得自己当孩子的时刻,就亲眼瞧见过械斗的光景,那一次是双方纠众抢夺隘口,铜锣声随风走,锽锽的响遍许多村庄,人群像得了疯魔症似的,抄起扁担、木杠、铁叉和斧头,争着簇拥出来,远远看上去,像出窝的蚂蚁。双方的人,在隘口附近的大石坪上相遇了,互相咒骂着、吶喊着,然后便绞缠、纠结,使用刀叉棍棒殴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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