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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曲

  没有谁凿得透那种远古的日子,在无边无际的波涛里,经由地块的冲上运动,地盘的突变,使这个狭长的岛屿凸现出来,拱起它险峻多绉的背脊。连天接地的咸雨,经年累月的倾泻;疯狂的海蚀,曲流的掘凿;隆隆有声的地鸣,以及火山的喷发,大自然握有它原始神奇的力量,雕出这岛的特殊颜面。沿着岛轴,走着无数高峻的岭脉,展延成片岩山地,粘板岩山地、间夹着断崖、盆地、散落的丘陵、扇状平野和冲积平野,以及火山熔岩流布成的裾野,它们曾以亿万年默守着,并且等待着人类的诞生。逐渐地,林木蓊郁起来,历史的痕迹刻在石层上,洪峰把石块切成细碎的砂砾,硫磺火风打着尖锐的唿哨,红羽鸽般的飞掠林梢,兴起炽烈的焚腾,然后,新的林木仍蓊郁如故,自然的面貌,恒在这种往复中变易者。

  由于荒落与孤悬,它没有众多人为的神话的装饰,也较少穿凿附会的传言,大自然孕育了人类,无论是山和海,河川与平野,都具有相同的、原始的母性,以它赤裸的胸膛、丰美的乳汁,哺育着投入的生命。巨木和峰棱知道这些,知道覆于海岸的独木舟的来处,知道原初番族是怎样经历险恶的怒涛,移居、繁衍再汇成若干部落的;一些高山部落分布在岛的背脊两侧,温厚的泰雅族人定居于岛的东北,憨朴的排湾族定居于岛的东南,阿美族位于正东,强大的布农族和蛮野的邹族则偏于西境。除了这些原始的族系,平埔番也在丘陵和河谷地带繁衍着,在大屯火山群流布区的裾野上,可以看到凯达格兰人的踪迹,蛤仔难近山平野,则是卡瓦兰族的渔猎天地,西海岸中段地区,散布着道卡斯、巴布兰、巴宰海和洪雅各布族,更远的焚风带上的红头屿,也有阿美族聚居。

  无论中土人们将这些番人目为岛夷或是化外,而经由自然孕育的生命本身,是神奇的,值得歌赞的,他们或依山结茅,或傍溪掘穴而居,在疏林与高草交织而成的莽原上,猎逐獐麂鹿兔为活,建立起他们社族的图腾。

  就地理形势而论,位居琉球弧与吕宋弧会合点上的这座岛屿,距离闽粤地区两昼夜海程,在那样古远的年代,风涛险恶的海洋,阻绝了内陆和海岛的交通,所以,在隋代以前,这座岛屿在内陆人的心目里,仍然是洪荒渺昧的,仅存于似有若无的依稀想象中。

  而日月梭移着,随着文化的拓展,内陆人们逐渐将他们的活动范围增广,进入荒蛮和海洋的深处,有关这岛屿名称和传说,便也纷纭起来。依据文献的记载,有十多种不同的说法,但对一般早期拓垦者而言,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片稀见人踪的青山和沃野,能使他们存活。内陆沿海,尤其是漳泉一带的人们,便纷纷浮槎东来,有的寓居澎湖,有的寓居鸡笼、笨港及台员等地,从事最初期的垦拓。

  这些初期内陆移民的生活情状,缺乏史籍记载,也很难详细查究出他们的身家世籍,以当时的船只、航海的经验和航海技术估测,这些内陆移民冒险犯难,渡横洋、居瘴疠、入蛮荒的精神,较之“五月花号”拓殖新大陆更为伟壮。一般说来,古老中土的人们,都有着浓厚的、传统上的守土天性,若非中土的动乱波及东南,人为的灾患加上天然的灾患,使漳泉潮惠一带地方民不聊生,他们绝不会冒着埋身馘首之险,远渡重洋的。

  事实上,黑水洋波涛的险恶,榛莽中炎热的气候、溽湿、蚊蚋、虫豸,陌生的环境和水土交相肆虐,极易使人葬身鱼腹和病殁他乡。有一项古老的传说,述及漳泉人原称这座岛屿为埋冤,因为当时涉险的移民,十九为天气所虐,辄染瘟疫而死,骸骨难归,故地的父母妻子,闻及家属音讯断绝,客死不归,便以埋冤称之……而这种自然的悲剧,实在是一般进入边远新垦地的人们经常遭遇到的情形,非岛上一地而然。

  尽管有这许多的困苦和磨难,而移民们并没有被自然灾害所吓阻,仍然逐批逐批的投身到岛上来谋生;那时候,他们麕集在少数近海的冲积平原上,像北港、鲲鯓、大员、鸡笼等地区,他们所垦拓的面积,也极为狭小;有限的地理知识,使他们虽然身居岛上,但对全岛的神秘面貌,同样茫无所知。前人曾这样的描述说:远眺东方,山外青山,迤南亘北,生番出没其中,人迹不经之地,延袤广狭,莫可测识。

  当时,他们对于中央山脉,仅止于惊奇凛惧的仰望而已。不止是东部山区,草莱未辟,即使是西部较为广阔的平原地带,也多被山流割裂,形成若干浮屿形的网格,烟迷迷的野林从重迭的山岭间滚延而下,地面上,热湿蒸腾着,到处是蔓过人头的、刚劲的茅草和蛇缠般的千年藤莽,人入其间,便嗅得着一股莽腥的、荒秽的气味;莽犷的溪流阻着通路,无桥梁,无舟渡。有些溪流,遍滚着牛大的漂石,有些溪流流过板岩区,锐角的石块朝上垒迭着,一排排的,像是怒嘷的狼牙。潮汐之际,溪水暴涨,淫雨季节,遍地是陷人的泥淖,尤其是大甲溪以北地区,更是溪涌湖吞,尽目无人,风沙暴起,遮天盖日,咫尺莫辨……在这种情形下,早期移民们即使同居于一岛,南北仍然是隔绝的,而且单凭人力垦拓,使莽原变为良田,其艰难况味,也就可以想见了。

  这情形一直延续到明万历年间,颜思齐、郑芝龙率众开辟台湾,漳泉地区来附的有数千之众,他们以笨港为根据地,逐步向内开拓,西部平原,才逐渐的繁荣起来……但这座初经垦辟的岛屿,很快就引起了当时的海权国家——荷兰和西班牙的垂涎,荷人自明天启四年入侵岛的西南部,据鹿耳门,并在台湾窝筑城,施行统治,同时,西班牙人也袭据了北部的鸡笼和沪尾;及后,荷兰人又逐走了西班牙人,使全岛尽归其统治,前后共历三十八年之久。在这段异族统治的时间里,拓荒事业仍旧是惨淡经营,并无大的开展,荷人唯一值得称道的行政措施,就是使内陆汉族人、平埔番和部分生番,发生了进一步的接触,他们勘测全岛,分别屯区、集市和番社,使移民们对他们所居住的岛屿,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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