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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这个,小的知道了。”

  “这封信挺关紧的,”吕香说:“要是头儿他有疑难,可请黑猴李三爷帮他参酌参酌,……他打算在什么时刻拿寨子,或是掳票出去,有口信,你也得记清楚,一一报回来,你退下去歇着,明儿好动身。”

  那人刚揣起信退出去,小辫儿张忽然咈熄了烛火。

  “怎么了?”吕香的声音在黑暗中说。

  “瓦面上有了动静!”

  小辫儿张说着,飞身急窜出去,吕香也跟了出来,一弯细细的下弦眉月挂在松梢上,笼一片苍黄色的朦胧,针纵的碎影子摇颤在院落里的地面上,屋脊的瓦栊间铺着一层薄霜,一条条晶洁的白痕和瓦沟的黑影交错排列着,在月下发出冷凄凄的光彩,但不见有人。两人翻上瓦面上去察看,只发现霜迹上有几处尖圆形的印子——那该是轻功极高的夜行人用脚尖点出的黑痕……

  梆子打远处来,冷冷的敲着四更天。

  寒鸡再一次啼叫了。

  两人重新回屋,把蜡火亮起,小辫儿张双手环抱着后脑,手肘支撑着桌面,神情显得冷肃又有些颓丧。

  “我弄不懂?!”他说:“在这偏荒的安家寨子里,除了肥牛赵五,还会有什么样的高手隐藏着?……我敢断定,这人不是安家寨子里的人,他跟着窥探咱们,今晚上,明明是冲着咱们来的?!”

  “这人该会是谁呢?”吕香也困惑着。

  “一时也想不着,”小辫儿张说:“咱们跟铁葫芦徐大哥虽有交谊,却不在一条道儿上,这些年来,并没跟谁结过梁子,……如今却弄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面,这就叫人大惑不解了?!”

  “怎么?你有些怯惧了?”吕香说。

  小辫儿张没搭话,只是苦笑笑,摊开两手耸耸肩膀。

  “其实事到这步田地了,犹疑更不是个办法,”女的说:“咱们总不能因为这么个藏头缩尾的人,就把眼看着将分到手的钱财放掉!……我是从没怕过谁的。”

  “我又怕过谁来?!”小辫儿张说:“我愁的是咱们如今窝在寨子里,极怕露出破绽来,这人若是拆穿了咱们的底细,这台‘里应外合’的戏就唱不成了!到那时,功夫再好,也敌不得寨上的枪火,硬煮也会把咱们煮烂,……总之,这事是极其麻烦就是了!”

  “不管它!”吕香说:“咱们还是依计行事,谁要是找到咱们头上,先捏掉他再讲!——明儿早上,还是着红头祁六带着信出寨,等徐大哥回了信,就好动手。”

  小辫儿张想了又想,眼前之计,也只有按照吕香说的快刀斩乱麻的手法,先把红头祁六差遣出去。来人若不是存心窥视,那就罢了,假如存心来找碴儿,总有遇上的时刻,哪怕他功夫再高,也不定赢得自己这一帮子五六个人连手,翦掉一个来历不明的外路人,正好在安大户面前表表功,就栽他是铁葫芦遣来的好了!

  人是和衣上了床,胡思乱想的没睡实落,天就放亮了。红头祁六出了寨子,把等待留给小辫儿张这把子人。但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却一直没有回来。

  更夫邬矮子和鬼

  三寸钉型的更夫邬矮子是个憨家伙,除了轮着他值更,整夜他都窝在安大户外宅的角屋里,跟那些下了更的和等着轮班的更夫们、寨子里几个好赌的寨丁们赌骰子,赌牌九,横直值更的人白天没事,可以呼呼大睡。要是哪一夜不赌钱呢,那就是团坐在草铺上,各人背靠着墙,把腿同伸在一个棉被筒里,胡天胡地的讲鬼。这些鬼故事,有的是从传说里听来的,有些更是人信口胡诌,任意捏造的,有的是聊斋上的翻版,讲说的人向来不去追究它的真假,听的人呢,也 只图听得热闹,听得过瘾,拿它来打发这种黑漫漫的、凄寒的长夜。

  邬矮子很嗜赌,又嗜听人讲鬼,但他天生是个丑角型的小人物。憨人赌钱,每赌必输,憨人听鬼话呢,就全以为是真的;大伙儿经常捉弄他,说是西花厅闹鬼,因为邬矮子跟其它四个更夫,只是绕着安大户的宅子巡更,经常要经过树荫翕合的西花厅背后那条林道。

  旁人说了个鬼故事,说是西花厅后的树林里,有个黑衣的恶鬼,常会伸出鬼爪子,捏熄人手拎的灯笼,有时候,那只鬼手还会伸进人后衣领里取暖,一块逼人的冰炭似的。

  “奇怪了?俺可没遇着这种事!”矮子说。

  “总有一天,你会遇上的。”一个说:“你敲梆子在前头走着,它还会冲着你后颈子嘘嘘的吹气,吹得你浑身毛骨竦竦的。”

  “有时候,它会在林梢上飞来飞去,像一只夜游的黑鸟似的,一回,我在月亮地里看见它,黑衣飘飘,脚不沾地的悬在那里,窄窄的林道变得很长很长,你走一段路,它会悬在你面前,离你还是那么远,……旁的地方看上去全像一个人,只是没有头……”另一个跟着这样的形容着,存心想吓唬邬矮子。

  谁知像邬矮子这种样的憨人是不怕吓唬的,他每次巡更,走到西花厅背后的林道时,总歇了梆子,蹑手蹑脚的四处留神,一心想瞧瞧那传说里的黑鬼像啥样儿?

  这夜逗着阴雨天,细雨在寒风里飘腾着,天黑得像铁锅加了盖儿;邬矮子喝了一壶烈性的白酒,从赌场上被人拉出来接更,他头上戴了一顶宽边的大竹斗笠,身上披了一件又宽又大的蓑衣,腰里别上梆子,手里拎着黄苍苍黑黝黝的油纸灯笼,沿着外宅绕起圈子来。

  人在这种飘雨的黑夜里走,没有那盏灯笼分不出路眼儿来,有了那盏灯笼,虽说把眼前照亮了,但抬眼去看远处时,反而显得更黑更模糊,任什么全见不着。

  邬矮子绕到西花厅背后的园子里,正穿过那条窄窄的林道,一花眼之间,忽然见着一条飘风似的黑影子,紧擦着自己手拎的灯笼,无声无息的朝花厅那边飘掠过去,那盏灯笼不知怎么的,说熄就熄掉了。

  邬矮子正在醉头上,呃呃哺哺的满嘴酒味,当时并没觉得怎样骇惧,过后才想:那条黑影子,约摸就是赌伙们见过的黑鬼罢?转念又想:人又怎样?鬼又怎样?!总不至于吞了吃了俺姓邬的!俺倒要待在黑里,瞧瞧他能变出什么样的花招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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