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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讲起来您也许不能相信,可是在咱们寨子里,有人眼见着的。”那个人颓丧的说:“悍匪打石角那里灌进寨子,火把飞扔到茅屋顶上,大火把寨子烧得血泼般红,四面八方,都听见匪群的喊杀声……义爷眼瞧着寨子破了,就聚合了百十来人,退守他那座高屋基的大宅子。您去过该知道的,义爷那座宅子,四角有碉楼,墙高一丈二尺,大门是晋木包铜的,门轴是生铁做的,真可说是够坚固的了!股匪抢扑宅院,翻墙没翻上,改打正面扑,他们十多个人抬着一支大木段儿撞门没撞开,压尾铁葫芦来了,他把浑身的功夫运到顶门上用头去撞门,只撞了三回,就把门撞折了……股匪一哄抢进来,咱们是打堡顶跳落在瓦面上,翻寨墙逃出来的。”

  安大户浑身哆嗦了一下,转朝坐在他身边的肥牛赵五问说:

  “赵师傅,铁葫芦这是什么样的功夫?——他那脑袋,敢情是铜浇铁打的?能撞破那样扎实的大门?!”

  肥牛赵五瞪着眼,咂了咂舌头说:

  “东主老爷,您可甭听信这种传言,俗语说:十个传言九个夸,俺不信那铁葫芦的头上功夫真能硬扎到这种地步?俺走了这些年的江湖,还没见黑道上的人物,练就了金钟罩和铁布衫之类的硬功的!虽说是‘拳不敌力,力不敌罩’那句俗语,还有人挂在嘴上,可是,像这一类的功夫,俺相信时下业已失传了!”

  “用脑袋……撞破三寸厚的晋木门?……这可不是老古人说的那种罩功么?……”安大户犹自喃喃着;绕在他身边的那一圈儿灯笼,不知在什么时辰一盏盏的捏熄了,柔黯的晨光灰蓝色,映在他锁着的眉头上。

  初熄的蜡烛头上,腾起一些青色的余烟,空里泛出一股焦糊的蜡脂气味,一夜的惊恐总算暂时度过去了,转化成恼人的疲困和塞闷,安大户这才想起来,吩咐左右说:

  “关照下去,三道寨门,全替我钉上狼牙钉!铁葫芦的头功再好,也不会硬碰钉尖儿……

  山神庙

  铁葫芦的那股子人马,盘在离安家寨子三十里远近的一座荒架子上,(架子,即山岭。)那儿原有座几十户人家的小寨子,被铁葫芦灌进来烧光了,只落下一些焦糊的梁木和高高低低石墙框儿。

  人和马就挤在那些石墙框儿里外,歇着。

  由于连破了好几座很肥的寨子,掳来不少的牲口、箱笼、财物和花票,那些悍匪们在疲乏中透着兴奋,并不在乎荒山露宿的滋味。

  那座荒山的山势异常顽恶,从山顶到山脚,全是青灰带白的石头,甭说没有一棵树,连刚硬的山茅草也很难见着,大大小小的石头以欲滚的姿势乱列着,彷佛是穿山甲张开的鳞片,鳞甲的边缘,偶尔凸露出一两支㹴毛似的把风放哨的缨枪。

  当家的铁葫芦徐坤,没把这些钱财放在眼下,全数拨给下面去分,他真正垂涎的只是安家寨子。整个大山窝方圆百十来里,如今只剩下这座大寨子没砸破了。悍匪们的习惯是 只顾眼前,他们趁着白天,把箱笼、财物、金银细软,全都抖翻在石棱棱的地上,按照等级摊份儿,有快枪的小头目,有铳枪的赵爷,会几手招数的老干家,照例各摊三份两份不等,甩袖儿的,新出道的,只能分些余剩的东西。

  有人打开抢掠来的酒篓盖儿,一伙家伙闹哄哄的争着舀来当水喝,一个箩圈儿的矮个儿,把分得的钱钞揣在袄子里,乐呵呵的去骑一匹烈性的走骡,两个胡髭上沾着酒的余沥的汉子,斜乜着那些坐在石头上悲戚的花票,眼里透着色迷迷的意味。

  “伙计,抖开被窝,搂它一个暖和暖和!”

  “那个圆屁股黑脊梁的不错——哎,甭怕羞,做妞儿的,早晚都得经历这一遭的。”

  粗野淫猥的暴笑声,便这样哄哄的染传开来……

  “犯不上猴急。”一个说:“等破了安家寨子,俊俏的姑娘多得很!”

  “咱们当家的是怎么啦?”另一个说:“风头正顺着,不去踹寨子,却把咱们窝在这儿喝风!”

  “听说当家的变主意,不想硬撕安家寨子了。那寨子上的枪炮,火药充足,又是居高临下,仰着脸朝上扑,吃那喷砂铁莲子,可不是味道。”一个小头目说:“他早就差人捎信给他那把弟小辫儿张,约他来出主意啦。”

  “你说那个打河南跟他来的鸦片鬼?他那黄瘦得皮包骨的样儿,一阵风能把他给刮上天去,能挡得啥用?亏得咱们头儿那么看重他……”

  “他要没有一手,你想想,咱们头儿会跟他修谱换帖拜把子吗?”那小头目说:“听说他不单功夫好,脑瓜里的主意也多得很呢!……也就在这一两天,他就会打省城赶的来了!”

  不管外面怎样的吵叫嚷闹,铁葫芦徐坤和二把头黑猴儿李三盘驻的那座石砌的山神庙周围却是肃静的,几十个护驾的,各抓着快枪、铳枪和刀矛,锁住那块地方。

  山神庙里的地方不大,铁葫芦把山神爷给“请”出来了,要人在神台上替他铺了个铺位,黑猴李三把铺位挤到庙角上,半倚半靠的环着腿,几个重要的头目,有的盘膝坐在地上,有的蹲在庙门的门坎儿上。

  他们在商量着怎样攻扑安家寨子。

  铁葫芦徐坤双手拗在头底下,瞪眼望着低矮的石梁,闷闷的想着什么,忽然他挺身坐将起来,把一口痰打人头上吐到庙门外去,狠狠的骂说:

  “操它奶奶,安家寨子上,这么不够味道!连它娘五万大洋也不舍得?……在安大户身上,这点儿只是九牛一毛,他这是存心撕掉俺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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