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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棺材板确是棺材板,’二大爷说:‘但鬼物的血染在这东西上,它就借它来作祟了!适才我咬破手指头,用人血把它定住,再搙掉它脑后窝的三根鬼毛,它就这样的现出原形来,跑不掉啦!’

  ‘柴火烧得旺了!’老徐说:‘我就把这鬼玩意给架上,看它怕烧不怕烧!’

  老徐身子壮实,手脚够快的,说架,就把那块棺材板给架上去了!

  ‘来罢!’二大爷说:‘我这儿还有呢!’

  他取下驴背囊,翻过来一抖,哗哗的掉落下三宗鬼玩意,老徐移过灯来一看,哇,原来都是些污秽不堪的东西,一只干掉了的老鼠壳子,没有心肝五脏,想是叫虫蚁啃食光了,前后通风,臭不可闻,但还吱着那两排碎米似的老鼠牙,在那儿悻悻作状呢!老鼠壳子旁边,有一只娘儿们用破了的破木梳,梳齿都残缺了,齿缝里缠着一大把乱发,火烧似的蜷曲着,纠结着,扯都扯不掉,也不知哪儿是头,只觉得梳身上喷发出一股熏人的脑油臭,刨花儿水臭,和一股溺桶里的骚气。

  ‘这个鬼,敢情是个女鬼了!’老徐说。

  ‘不是。’二大爷想了一想说:‘是一个歪着鼻子,细皮白脸的小屁精!’

  驴背囊里,最后掉下的是一只盘子大的乌龟壳,约摸是爱吃龟肉的人家,用柳木冲儿(北方人吃乌龟肉的不多,食者多用柳木削成锥状,活冲下龟肉来,将龟壳丢弃。)冲下来的,放在地上看,好像是只缩头的乌龟,二大爷瞧着说:

  ‘嗨,怨不得那个鬼也缩着脖子,原来是附在这只乌龟壳上的,龟还有个龟头在呀,这玩意连头也没有,就是想出头也出不了头呢!连做乌龟也都是冒牌儿。’

  ‘这些肮脏鬼,哪儿值得您跟它们穷费唾沫星儿?’老徐用火钳子夹了就朝火堆里扔,一面说:‘烧烧烧,统它娘的化骨扬灰算了!’

  这时刻,先架在火上的棺材板,咬牙切齿的说话了:

  ‘二老头子,你甭神气!我腰上患有风湿病,里头用酒顶一顶,外头再使火烘一烘,舒服得很,你以为我怕火烧?!哼,那你就想错了!……你要不放开咱们,日后你还走不走七里坟?’

  ‘咦,’老徐吓得朝后退说:‘您瞧这个鬼有多恶,死到临头了,还在那儿说大话吓唬人呢!’

  ‘你既是舒坦,就闭上限,在那儿舒坦罢!’二大爷用小烟杆敲敲那块棺材板说:‘你该谢我一声才对,用不着恶声恶气的,再把鬼脸给我看,七里坟没了你们这窝子小鬼,照样还是七里坟。’

  ‘你们怎么不讲话?’吱牙鬼的声音在火焰头上飘着,喊骂那几个小鬼说:‘还说什么一鼻眼出气?!遇上性命交关的事,也缩着头吗?’

  ‘我…我…我只有个空壳子,’斜眼鬼说:‘遇上火一烧,就…就……完了蛋了!’

  ‘我比它更不经烧,’歪鼻子鬼在木梳里头哭说:‘我…这就要缺德带冒烟啦!’

  ‘求求您啦,二大爷!’只有缩头鬼在龟壳里哀叫说:‘二大爷!坏事都是他们带头干的,抢土地庙,也是它们拿的主意,我的胆……胆子小,一向都是缩着头的,你就开恩,饶了我罢,朝后不用您二大爷吩咐,我……我决计从新做鬼,不再跟恶鬼在一道儿趟浑水……了……’

  ‘好罢,’二大爷说:‘老徐,你用火钳儿替它夹出来,扔到粪坑去疗疗伤,任它自己变去!没了那三根鬼毛,它就没法子逞凶了!’

  老徐放掉了缩头鬼,斜眼歪鼻子两个鬼都已烧成一阵青烟散掉了,只有那个吱牙鬼,还在咬牙硬挺着充雄呢!二大爷也不理会它,着老徐弄些酒来,斟一大杯在手里,消停的喝着,心想:你甭在吱着门牙硬充雄,这样的一盆烈火,连铁棍也能烧得红,甭说你这个顽恶的小鬼,原是借着一块朽木成形的!一时两时烧不着你, 只因为棺材板久泡在烂泥塘里,你肚里郁着一些臭水,等一歇,火把你那身上那点子臭水烤干了,看你说话还风凉不风凉?!

  念头正在转着,最多不到半袋烟的功夫,那个吱牙鬼忍着疼说了:

  ‘那二老头子,不不,我说,二大爷,您当真要跟我过不去?’

  ‘说是半真半假也成!’二大爷说。

  ‘那,那您就像放了王八一样的放了我罢!’

  二大爷他瞇了瞇眼说:

  ‘我为什么要放你?……我恁情放了那缩头的王八,也放不了你这个临死还吱着门牙的浑蛋!’

  吱牙鬼在棺材盖里吊起嘴唇,嘶呀嘶的吸气,忽然它也变了声音,没命的叫说:

  ‘二…二大爷,二…二老爹,我的脊梁盖,哎唷,啧啧啧都快要烤焦了!我…我也求求您,我叫您二老爷子,二…二祖宗!……真的,真的……呃呃呃……咕噜咕噜……’他嚎得正像叫我阉掉的那只会咬人的瑞弟一样。

  ‘啛,浑充人熊!也不过多熬这点子功夫,’老徐说着,忽然又指说:‘您瞧,二大爷,这棺材板上冒血了!冒了不少的血呢!’

  二大爷再瞧,果然看见有血从板里冒出来,从那一头朝这一头淌着,一滴一滴的滴在火盆旁边,他伸出杯子来,等着鬼血,和杯里的酒一道儿喝下去,舐舐嘴唇说:

  ‘嗯,这一回,我这个吃鬼爹爹的算是做定了!鬼血的滋味,还不算太坏呢!朝后七里坟再有什么恶鬼,我二大爷正要拿它们当点心呢!’”

  “故事就是这样儿,灵灵,你说好听不好听?”老乔问我说。

  “好听。”我说:“等歇儿,你再讲一个旁的罢!”

  “不成,”老乔说:“我已经讲累了,你还是看看前面的七里坟罢……”

  ***

  手推车歇在岗坡顶的树荫下面,没遮拦的南大荒,一直朝天边推展过去,那是我头一回望见七里坟——千百种乡野传说的发源之所,我被那种浩瀚的荒凉震骇着。

  数不尽的坟头迭着坟头,波样浪样的追逐着,那座坟场彷佛是无边的,它大过我曾看见的那些活人居住着的镇市,无怪在传说里,人们都说七里坟是个鬼市了。

  “这些坟里,都埋的是些什么人呀?”

  “一代一代的人都有,”母亲说了:“十有八九,都是在荒乱年代死掉的,没名没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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