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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就这么等着,等了又等,看看天色都快亮了,还是没见小鬼牵驴回来,心里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难道当真像俗语说的——说鬼话,不算数吗?他们不是说抢,是说借的呀!

  还是去找找罢。

  二大爷打定主意,叨着烟袋站起身,想到七里坟的乱冢堆深处去找驴,说真个儿的,那可是宗难事儿!乱冢堆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尽都是坟头,多过秋天野地上的花生堆子,即使在大白天里,谁要走到乱冢堆深处去,也不见得能摸出来,也可以说从没有人进去过,何况天色说亮还没亮呢!

  就因为急着找驴,二大爷他也管不了这许多了,荒草漫过膝盖头,一脚高一脚低的踩着坑洼,越走越不知走到哪儿来了?这哪是什么乱坟冢?简直像诸葛亮摆下的八阵图嘛!

  好像听见驴在叫,离脚下还很远很远,等到顺着声音摸过去,二大爷的裤管也叫草刺刺破了,两手也叫草刺划伤了,连胡子也叫灌木枝拔掉好几根,亏好这时刻,天色业大亮了。”

  “他找着那匹驴没有呢?”我这是头一回打岔。

  “驴是找着了,浑身汗气蒸腾的,被拴在烂泥塘边,二大爷的那只头号酒葫芦,却被小鬼们摘了下来,扔在乱草窝里,”老乔说:“二大爷过去牵了驴,再弯腰去取酒葫芦,发现葫芦塞儿拔开了,满满一葫芦酒,叫几个小鬼偷喝得干干的,点滴不剩。

  当然啰,咱们二大爷这一回是吃了点儿小亏。

  二大爷回家见着二大娘,二大娘说:

  ‘你这个大酒桶,可不把人给急死了?!等你一整夜,没见你回店铺,叫人打着灯笼到处找!还以为你抱着酒葫芦,在荒郊野外喝醉了呢!’

  ‘我在七里坟的鬼窝里得罪了一窝子小鬼,’二大爷说:‘昨晚上他们穷消磨我,强借了我的驴去,又偷喝了我一葫芦好酒!我是个老实人,没法子再跟他们打交道了,困在鬼窝里,那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二大娘平素就怕鬼,一听到七里坟这三个字,更吓得直念‘阿弥陀佛’,哪还能拿出半点主意?……街坊邻舍呢,各有各的看法,有那宁人息事的,就劝二大爷,说是:人怕鬼不为羞,您就算怕了这窝子恶鬼,也损不了您二大爷几根汗毛,多烧点纸箔给他们,把积怨消了,也就罢了!更有些叫鬼物吓怕了的,真个是‘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绳’,干脆就劝二大爷白天下去,把大荒南的那爿粮行收拾收拾,盘给旁人经营,这一辈子不走七里坟;但咱们二大爷那种脾气,哪肯向小鬼低头?!他说:

  ‘恶鬼这种东西,除非他不找到你头上,既是找到你头上来,你就不能让他怕他,你让他一寸,他就会进一尺,你一辈子不走七里坟,他一样会找上你!’

  ‘您说的对,二大爷!’有几个胆大的说:‘这些欺人的小鬼,非得给点儿厉害的颜色给它们瞧瞧不可!最好是趁它们骑驴的时刻,攫两个回来煮了下酒!’

  ‘也许有一天,我真会吃鬼的!’二大爷一心的豪气,又叫他们挑动了,掀着胡子笑说:‘咱们是老公爬儿媳妇——闷干到底!’

  二天又该去大荒南了,二大爷又把那只酒葫芦灌得满满的,这回灌的不是酒,却是一葫芦尿水,到了七里坟头的叉路口,老远就听见那窝小鬼在嚷叫:‘,又要借驴骑喽!来喝二老头子的酒啊!’

  ‘下来罢,二大爷,’吱牙鬼说:‘咱们还是要借您的驴骑一骑。’

  ‘对!咱们借驴骑一骑。’那三个也摇旗吶喊的,在一旁助威。

  ‘好好好,’二大爷连声答允说:‘我下来,你们把驴给牵去骑去!’二大爷翻身下了驴,把缰绳交给吱牙鬼,却顺手一摘,把装了尿水的葫芦摘下来说:‘你们尽管骑驴作耍去,我坐在这儿喝我的老酒罢!——上一回,忘记把酒葫芦摘下来,你们骑着驴狂颠,把葫芦颠掉在地上,把我那一葫芦好酒全糟蹋了,真是可惜!’

  几个小鬼原是拿骑驴做幌子,想趁机偷喝掉那葫芦酒的,一瞧二大爷摘下葫芦,就没心肠再去骑驴了。

  ‘不瞒您说,二大爷。’歪鼻子鬼说:‘上回那葫芦酒,一滴都没糟蹋,是叫咱们弟兄几个偷喝了,醉了一天一夜还没醒透呢!’

  ‘没醒透不好再骑驴,再骑会摔跤!’缩头鬼说。

  ‘借酒来醒醒酒,是再好不过的法子!’歪鼻子鬼说:‘二大爷,咱们变了主意,不骑您的驴了,您葫芦里的老酒,借给咱们喝喝罢!只要您常常给酒给咱们喝,咱们几个小鬼,就不找您的麻烦!’

  ‘今儿可不成!’二大爷故意紧抱着葫芦说:‘平常我那酒,都只是土产的原泡高粱,今儿这葫芦,却是旁人送我的,绍兴产的名贵花雕!’

  二大爷越是把葫芦抱得铁紧铁紧,那几个小鬼越是馋得口水咧咧,几几乎动手来抢夺了。

  ‘你们几个先听我说话,’二大爷说:‘你们二大爷我不是小器人,也没存心找你们的岔儿,鬼是鬼,人是人,井水不犯河水,上回我打了斜眼鬼一烟袋,是替它去去晦气,犯不着记恨我……’

  ‘只要有酒喝,我韩楚就不记恨谁。’

  ‘好!’二大爷把葫芦推出手说:‘这么珍贵的花雕酒,我自己都没舍得尝一尝,全给你们喝了罢!’

  几个小鬼攫着酒葫芦,忙不迭的拔开塞子,你一口,我一口,轮替的大喝起来,喝了半葫芦之后,这才咂着嘴,品尝着。

  ‘这酒好像有些不甚对劲儿?’吱牙鬼冒充内行说:‘怎么有些酸酸的,像是变了味?’

  ‘我还觉有些发苦呢!’缩头鬼说。

  ‘我从没喝过这种样难喝的酒!’斜眼鬼说:‘这……这哪儿像是酒呀?!’

  歪鼻子鬼一听那三个都开口批评了,为了表示他懂得的多,又与众不同,就摇头说:

  ‘你们三个,敢情全是二半调子,非但没到过绍兴,在世为人的时刻,也从没喝过花雕酒!’

  ‘你充什么人熊?’吱牙鬼说:‘咱们没喝过,难道只有你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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