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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可怜那瑞弟一旦被铁卡子卡住,哪还有半点儿恶狗的气焰,鬼哭狼嚎,眼泪汪汪的,好像求老乔不要动刀,老乔又就着鞋底,把尖刀擦了擦,冲着狗说:

  “甭怪我老乔手段辣,小畜牲,当初你不乱咬人,老子今儿就不会拿你开刀了,你今天挨阉,全是你它娘自找的!”

  说完话,又招呼几个人来捺住卡柄儿,他可就猛的下了刀,那一刀扎得很深,血花直冒,你老乔要是爽快人,用刀尖把那狗蛋儿挑出来,把它两根骚筋扯掉不就没事了?嘿,他可又拿出讲鬼时那套温吞劲儿来了,一刀下去,搓了搓手,把那柄尖刀留在狗肚子里,他却掸掸屁股,转到树荫底下抽烟喝茶去了。就这样,他连阉狗都阉了一个上午,一样是抽了两三袋烟,喝了两三碗茶,让那只恶狗在那儿干嚎。后来瑞弟一见老乔的影子,就像见了阉狗的活祖宗,夹着尾巴飞跑。

  你要是弄清楚老乔这种脾气,你就知道他讲说七里坟二大爷吃鬼的时刻,好好的顿住口的缘故了。

  “找一处树荫凉歇歇……”他这么回答着。

  ——其实是他吸烟喝茶的借口,我知道。

  “我问你,老乔。”我更知道他不过足了瘾,不会再讲那故事的后半截儿,就岔些旁的话问他说:“李聋子家的那只瑞弟,干嘛会那样乱咬人?当真是发狗骚吗?”

  “你怎么会好好的问起它来?”老乔懒洋洋的说:“瑞弟那个鬼畜牲,起凶发横的缘由多得很,一来是李聋子过份娇宠它,宠坏了它的狗脾性,二来是一般人多不愿跟恶狗一般见识,尽管它咄咄的乱咬空,没曾伤着人的皮肉,谁也不愿认真用打狗棍子狠砸它的狗脑袋,日子久了,它就以为人是怕狗的,吠得更加洋洋得意了!”

  “还有呢?”

  “还有,”老乔说:“这只没人管教的狗,常到七里坟来,撕开蒲包吃腐婴,黑夜跑进鬼窝,听的是鬼话,走的是鬼路,它那脚爪踩在鬼脚印儿上,叫鬼迷了心!要不然,怎会连李聋子也咬?”

  “你那二大爷吃鬼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趁机提醒他说。

  “我晓得。”老乔说:“前头就是树荫凉了,等我抹把汗,润润喉咙,过足了烟瘾再说。”

  他这一歇脚,就歇去了大半个时辰,再上路时,他才又拾起了那个故事……

  “嗳,刚刚我讲到哪儿了?”

  每逢他停歇一阵之后,他总要这么问上一句。

  “不是说,四个小鬼为抢纸钱打架,捞走人家的衣裳,拔去人家的青菜,又取走人家的马桶箍,二大爷说是要去七里坟,遇着小鬼问一声吗?”

  “对了,对了!你瞧我这脑筋,叫太阳晒得不灵光了……你听着,咱们二大爷,他心里也是懊恼着,纳闷着,懊恼的是遇上这帮讨厌的小鬼,打发全打发不掉,纳闷的是鬼打架要拿走马桶箍,究竟能派上什么鬼用场?为这个,他一夜都没睡好觉,二天傍晚,又骑驴去了南大荒,起更的时刻,到了七里坟。

  叫驴那么一停蹄子,几个小鬼又现出来了。

  迟升的月亮白苍苍的,彷佛害过一场大病,那窝子鬼也像害过一场大病,吱牙鬼的那两颗上翘的大门牙,掉是没有掉,只是变得朝下弯,再不是朝上翘,两只眼皮也像受了伤,一边贴着一茎青菜叶儿,(乡野上人们,认为青菜叶儿功能拔毒怯火。)叶边半遮了他那双喜欢打转的鬼眼,望人都得仰起脖子,鼻孔朝天,斜着朝上望。

  嗯,他拔两棵青菜是用来贴他那伤疤的,虽说是取之不正嘛,倒也还情有可原。

  转眼再看看,歪鼻子鬼和缩头鬼两个,也是鼻青脸肿,拐腿拖胳膊,成了一狼一狈,歪鼻子鬼扯了从人家后院晒衣架上捞来的白小褂子,斜包着半边脸;缩头鬼把那条黑布长裤倒过来,裤管挽个结,套在他那和脑袋不分彼此的脖颈上,把一只胳膊悬吊着。

  ‘二大爷,您好,二大爷!’也许就因为那迭子烧纸钱,几个小鬼老远就作揖打恭的,那股子亲热劲儿,就像做了乖儿子似的。

  ‘你们这几个小鬼头,真不是东西,’二大爷动火说:‘为了几个烧纸钱,打架打成这个样,又可怜,又可嫌,亏得还有脸说是什么把兄弟呢!’

  ‘二大爷,您无须乎大惊小怪,’吱牙鬼说:‘鬼打架,在咱们是家常便贩,等到钱花完了,也就不争了,不吵了!’

  ‘昨晚上烧的纸箔,今晚就花完了?’二大爷他说:‘怎么花的?花得这么快当?!’

  ‘吃、喝、嫖、赌。’歪鼻子鬼说。

  ‘外带抽大烟,’缩头鬼接了一句。

  ‘还加上做贼!’二大爷吹动胡子说:‘你们昨晚上抢纸钱打架,不该把人家衣裳裤子,青菜、马桶箍都抢的来,街坊邻居全骂我不该惹鬼,我烧纸消灾,也只这一回,再没下一回了!’

  ‘您…您可甭生气,二大爷,’吱牙鬼解嘲说:‘咱们既不是暗里偷,又不是明里抢,只不过是一时高了兴,来了个顺手牵羊!’

  ‘牵旁的倒也罢了,’二大爷质问说:‘牵了人家的马桶箍来,算是那一门子?’

  ‘什么玛瑙箍?二大爷?’吱牙鬼说。

  ‘咱们没…没…看见,是不是?王八。’歪鼻子鬼在一边附和着。

  ‘那也许是韩楚拿的来的。’缩头鬼说:‘咱们没拿,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玛瑙箍?’

  二大爷听了话,有些哭笑不得的味道,这窝子小鬼,眼都是有眼,怎会连一块马桶箍都认不得?为了追查清楚,不得不做出手势,这么反复比划着说:

  ‘这马桶箍,是人家马桶上的外圈盖子,木头做的,不是什么珍珠玛瑙,上面还沾些儿尿屎的骚臭味儿!……它的样子么?呃…呃…像是……对了!像是个宽边没底儿的铜盆,不过上面还加个小圆盖子,叫做马桶盖。这玩意儿,你们做鬼的拿来有什么用?’

  ‘那…那?二大爷,’吱牙鬼说:‘那一个空心圈儿瞧来好做什么?’

  ‘嗐!连这个也要问?’二大爷翻下驴来,蹲个样儿说:‘那是垫屁股用的,不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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