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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我来告诉您罢,二大爷!’歪鼻子鬼说:‘他这家伙死得才窝囊呢!当年十三协(清朝兵制,一协相当一旅。)炸营,(即兵变。)乱兵在城里抢劫,一家钱庄朝乡下迁移,找人挑钱担子,王八这小子见钱眼开,也去应募替人家担钱,走到半路上,他担着人家的钱溜跑了,钱庄的掌柜知道了,吆喝了几个人,舞着几只扁担跟着追,喊说捉住他,就使扁担把他砸扁,这小子顾钱不顾命,宁肯死,也不肯扔开钱担子,一奔子跑了十四里,跑到南大荒的边儿上,他叫钱担子压倒了,结果一文也没捞着,人却变成了鬼!您说,二大爷,您说他死得够不够窝囊?!’

  ‘你何苦当着人家二大爷的面,拆我的蹩脚来?’缩头鬼说:‘你说我死得窝囊,你死得也不够光明,二大爷,他死得不单缺德,还它娘的缺德带冒烟呢!……他……他是抢劫人家的牛,又打死了牛主,叫人捉着烧死的……’

  ‘好了好了!’二大爷皱起眉头说:‘我又不是阎王老子,管你们这档子鬼事?屎不拨弄不臭,越拨弄,越是臭气冲天,你们一个是半斤,一个是八两,统统替我免讲!’转脸又指着吱牙鬼说:

  ‘你!你叫什么?’

  ‘我姓黄,叫黄丹。’

  ‘什么?浑蛋?!’二大爷摇着头。

  ‘是……是……的,二大爷。虽不是浑蛋,也跟浑蛋差不多,这名字是我爹替我取的。’

  ‘那连你爹也是浑蛋——一个老浑蛋!’

  ‘啊,不不不,二大爷,我是黄丹,我爹不是。他……他叫黄崇。’吱牙鬼辩正说。

  ‘嗯,这还差不多,’二大爷说:‘浑虫生浑蛋,在道理上,勉强说得通。’

  ‘咱们哥儿四个,是磕过头,拆过鞋底的把兄弟,’吱牙鬼说:‘这几年来,一个鼻眼儿出气,彷佛就是一个人,也拉成小小的一个帮,嘿嘿,二大爷,七里坟这一带,是咱们的地盘,朝后二大爷您有什么吩咐,咱们是随时听候差遣,每回也不要您多,有二百钱的纸箔,也就足够了。’

  ‘人拉帮结社,你们做鬼也干这个?’二大爷说:‘你们拉的是什么帮?’

  ‘是鬼帮!呃……呃,鬼帮。’吱牙鬼说:‘我是老大,王八是老么,那两个夹在中间……您问鬼帮干些什么?二大爷,也不过是攫着机会亮亮穷相,出出鬼风头,替人当当打手,骂骂大街,扣扣黑锅,喝喝酸醋,有钱的大爷能肯赏咱们几迭纸钱,咱们就叩头捣蒜的喊他老子,那远近知名的骂鸡王婆,就是小的们现认的干娘……’

  ‘你们真的是浑蛋、王八、虾蟆、老鼠,臭味相投的弄到一道儿来了,这也算是风云际会罢?’

  ‘不敢,不敢,二大爷,咱们只是一窝小鬼。’

  ‘嗨!’二大爷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的说:‘若说大鬼是君子,小鬼正是一窝小人,看来夫子他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句话说得是不错的了,怪不得俗语说:看见大鬼害场病,看见小鬼没得命!自己遇上这窝小鬼,够难缠的,回去及早烧纸化箔认晦气,打发他们算了罢!人跟鬼打交道,没有不吃亏的。’

  驴出七里坟,很快到了南大荒北边的三叉路口,远远的听见一声鸡叫,眨眼再看,那窝小鬼全已贴地化成一阵烟,不见了!

  晨风吹着一身没干的衣上的露水,有些冷飕飕的。

  二大爷他喝了几口冷酒,吸了一袋旱烟,把那几个鬼名字默念了几遍,一回到镇上,就掏钱着人去买大迭的纸箔,当晚就在粮行后门外的旱河边焚化了,一面叫唤着说:‘浑蛋啦,旱鼠啊!王八嗳,梳子唷!二大爷我赏纸钱给你们啦!快来领罢,讲好了每人两百,不准抢,不准打架……’

  刚刚叫唤过两遍,那堆纸箔还红通通的没烧完呢,南边沙地上就卷起了四道歪歪邪邪的鬼旋风,叽哇鬼叫的抢了过来,嘘的,嘘的,吹着红火,也不怕滚热的纸钱烫烂手心,就这么你抢我夺,须臾之间,把一大堆纸钱抢得精大光。

  这么要钱不要脸的猴急相,弄得二大爷也觉得脸上无光,无论如何,惹鬼上门,自己总推脱不掉这付担子,当时心里还在想,纸钱也烧给你们了,抢了钱,总该欢天喜地的走了罢?嘿,这回算他二大爷拿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想左了!

  这鬼帮里的四个小鬼,平时你兄我弟的,叫得不亦乐乎,一旦见了纸钱,就眼翻得像牛印子似的,六亲不认的涌上去混抢,你抢的多了,他得的少了,哪肯就此罢休?在粮行后边的旱河心,恶狠狠来了一场鬼打架,四条旋风来来回回的卷旋,使集镇上的人都看傻了眼。

  那场架打得很恶,把一大片纸灰拱到天上去,飘过来,荡过去,有人听见旋风里呦呦的鬼叫,更有人在旱河心看见一些由旋风中洒下的血滴儿,每滴都有铜钱大小,也不知是哪个小鬼挨了揍?哪个小鬼带了伤?

  邻舍听说这窝小鬼是二大爷烧纸化箔唤得来的,就纷纷责难二大爷说:

  ‘嗨,二大爷,您这是没事找事做了?花钱费精神,啥事不好干得?偏要把鬼朝家门口引?’

  ‘我哪是招引它们?’二大爷说:‘我骑驴路过七里坟,是它们拦着路找我的,我给它们二分颜色,谁知它们就开起染匠坊来了!’

  ‘我道是鬼怎会这等恶法儿。’间壁丁大娘嘘了口气说:‘原来是打七里坟那个脏地方出来的!’

  ‘我们后院的竹竿上,晾着的两件衣裳,也全叫他们顺手捞的去了!这些贼养的鬼孙儿!’

  ‘它们又拔走我园子里的几颗大青菜!’

  ‘你们这还算好,’另一个女人说:‘这窝鬼,什么东西不好拿,偏偏抢去我的马桶箍……二大爷,您说说看,他们抢了马桶箍那种骚哄烂臭的东西,能有什么用处?这可不是痾屎不给狗吃——肮脏胚吗?’

  ‘连马桶箍都抢?’二大爷大摇其头说:‘这何止是肮脏胚?这简直是下三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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