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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针灸大夫是我骑驴去找来的,他把胡淘儿的脉搭了一搭,叹口气说:

  ‘这是鬼脉,有恶鬼附在他身上,决计是没救的了,我这针灸,就有起死回生的能耐,也不能常年把金针刺在病人身上,也只能救他一时,让他有一阵子清醒,好留下一些遗言罢了!’

  “经大脚老婶儿跪求,针灸大夫答允日夜驻诊,劈胸下了七支五寸长的金针,再使艾炙,半个时辰过后,胡淘儿果真清醒过来,看见病榻边的一团儿熟面孔,眼泪糊糊的只是哭,人问他,为什么早先痴痴迷迷的?他说:

  ‘那夜晚,我看见影壁墙上的五个白影子,在烟糊糊的月亮地里走出来,拉我,扯我,拖我,拽我,轮流把我压着,其中一个跟我说:

  “你犯上披麻五鬼婚,
  命该断子又绝孙!”

  我不甘心,跟他们喊说:

  “你们这帮恶鬼,子孙福禄,岂是由你们定得了的?我女人如今怀孕在身上,焉知不是个男孩?”

  一个鬼朝我说:

  “你甭神气,你那儿子是咱们老五投胎的,他日后不但没子嗣,还命该自己砍杀自己。”

  “唉!”看牲口棚的老头儿说到这里,突然把话头儿勒住,跟我们这伙子野精灵说:“我也是喝多了酒,醉晕了头了?怎会把这话告诉你们?虽说那确是有根他爹临死前,当着好些人亲口讲的,可是,有根如今也长到廿岁了,也没应上那种凶兆,如今我再这样讲话,明明不是咒他,也像是在咒他的了!……这话,你们千万不可传扬出去,万一传到胡家瓦房,叫那大脚老婶儿听着,她不来找我拼命才怪了呢!……好了,好了,你们这些野猴精,都给我走开罢!”他变得有些一驴里驴气的了。

  “走开?你还没讲完呢!”

  这群半大不小的野猴精,也不是容易打发的,二狗子更抓住了看牲口棚的老头儿话里的把柄,撒赖说:

  “您要不讲,我们就到瓦房门口唱唱去,我们就唱说:披麻五鬼错投胎,有根是个活妖怪;抓起刀来自己砍,削了鼻子挖了眼……那大脚老婶儿听见了,要是蹦出来问是谁讲的?嘿嘿……你们说,该说是谁讲的罢?”他转脸朝着我们,眨着眼扮个鬼脸。

  “他讲的!”我们就一起指着看牲口棚的老头儿说:“我们就说,是高升客栈,看牲口棚的……”

  “,动也动不得,”看牲口棚的老头儿慌了,把头乱摇说:“我这把枯朽了的老骨头,可经不得大脚老婶儿一顿棍棒呢。”

  “那你就讲下去呀!”二狗子得意的说。

  “我讲,我讲,”看牲口棚的老头儿说:“但则,我讲了以后,你们得答允我,绝不能到外边去乱传扬,免得日后胡家瓦房出了什么事,都怪在我身上。”

  当然,为了要听取这个已将湮没的怪异的传说,我们一口答应了,

  老头儿重新燃上一袋烟,这才说:

  “针灸大夫把金针刺在胡淘儿胸膛上,日夜不取针,那时候,病人确是清醒着的;他跟我们一些看视他的人,说了许多他看见披麻五鬼的话。据他说:披麻五鬼在他身上进进出出,他都知道,但是没法子阻拦他们。

  ‘披麻五鬼进出我的身子,好像走大路……’他咻咻的喘息着说:‘他们先是飘漾飘漾的凌空逼过来,最初我还能见着他们的上半身或是下半身,后来只能看见一张越变越大的鬼脸,圆圆扁扁的像一扇磨盘。’他很想举起手来比划那鬼脸有多么大,但他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有气无力,刚抬上一抬,又软塌塌的落下去了。

  ‘他们最先冲着我的七窍吹上一口气,’他又说:‘一口气一吹,绿雾就迷住了我的眼,自觉整个身子空空的,五脏六腑全大张着,人就任什么全不知道了……’

  ‘针刺下去,你觉得怎样呢?’有人问他说。

  ‘他们离了身。’他说:‘只是暂时离了身,却并没走远,还都匿在这宅子里!临走时,他们跟我咬耳朵说话,说是:咱们命里冲犯着了,就是死冤家,活对头,甭说针灸治不了你,就是请了法师来,也不成!除非金针留在你身上,一辈子不拔掉,一拔掉,咱们就来了。’隔了一会儿,他就挤下一串泪来说:

  ‘我这毛病,是我自己惹出来了,人再强,总是拗不过命,如今我只求早一点儿死,再没旁的话好说了!……我死后,她会替我生个儿子,那是披麻五鬼里头老五投的胎,成不得的,就是成得,日后也会犯大凶,还不如一落地,就缢死在汤盆里安稳。’

  ‘好了,好了!’当时我就劝他说:‘你身子太虚弱,精神错乱了,哪有劝人缢死你儿子的?我们大伙儿都退开,你也闭上眼,好生歇着罢!’

  “就在他病重的那段日子,大脚老婶儿也快临盆了,她躺在床上没法子照应胡淘儿,一应事情,都由我们这些酒友来张罗。

  “好在有钱好办事,咱们替他各处张罗,也请过法师,也请过庙里的老和尚到宅子里去,想把那五鬼恶煞给拘住,或是多念善经,解化冤孽。老和尚说是这全没有用处,五鬼是附着婚姻来的,家神门神全不挡它们,病人如今 只是拖延时日,一寸一寸的捱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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