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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您这么说来,我算是替我爹省了九千九百块钱了?”袁仲甫笑吟吟的说。

  “你爹?”老头儿瞪大两眼说:“您的令尊是谁?”

  “就是您说的那个绍老!”

  老头儿伸着头,举着灯,把袁仲甫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揉眼说;

  “算我老眼昏花了,您识出了我的瓶,我却没认出您是谁来。早知道,这包碎瓶片儿,我该开价一万的。”

  “可惜您只开价一百块钱。”

  “您真的是绍老的儿子?”老头儿说。

  “不错。我叫袁仲甫。”

  “您就住在顺安客栈?”

  “是的。我来收烟叶儿的。”袁仲甫说:“我爹叫我有空走走慈云寺古物市场,练练眼力。”

  “好。”老头儿点着头说:“您去罢。”

  袁仲甫挟了那包打碎了的瓶儿,别过那老头儿,一路走回客栈里来,晚饭也没有心思吃了,关起房门,挑亮了灯,打开那个纸包,独自看着那些碎片儿发楞,他把这一天买瓶的经过,细细的回味着,彷佛全是真实的事,又彷佛 只是做了一场奇幻的梦。

  一直到目前为止,他仍然不敢说花了一百块钱,买着的是真的养玉瓶呢?还是一堆没用的碎片呢?至少,他知道这一百块钱没有白花,这使自己从那老头儿那里,学到了很多难以言宣的东西,它们似乎比宝瓶更加可贵,它们是一种人生的颖悟,却不是什么道理。

  正楞着,忽然听见有人咚咚的敲门。

  他走过去,打开门来,进来的恰是那间古物铺里的跛脚老头儿,胁下挟着个纸包,手里扶着一根拐杖。

  “啊,老爹,是您。”他说。

  老头儿点点头,兀自喘息着,瞧他走动时一跛一拐的,那付吃力的样子,亏得他能挣着爬上客栈的窄梯子。

  “您去着茶房烧些米汤来。”老头儿说了:“让我还您一只完整的胆瓶吧!——这儿是一百块钱,我回去想了想,还是不能收您的。”

  “为什么呢?老爹。”袁仲甫没头没脑的问说。

  “不为什么。”老头儿两眼闪着光:“您回去,见着绍老,烦跟他说一声,这只稀世的养玉瓶,我是一文不取奉送给他了,庆贺他有这么一个使我佩服的儿子。——我以为除了绍老本人,再没人能识得这只瓶的,直到遇上您,我才知道我错了!”

  袁仲甫叫他说红了脸,不安的说:

  “实跟老爹您说,我实在不识得什么养玉瓶,只是早年常听爹提起它,讲过它的故事罢了。”

  “难得您有张良拾履的那种耐性,”老头儿说:“我不是黄石公,没有兵书好传给您,奉送这只养玉瓶,权算是聊尽一番心意吧!”

  “烧米汤做什么呢?”

  “您先着茶房烧了来再说吧!”老头儿说。

  袁仲甫着茶房去烧米汤,不一会儿,茶房烧了一盆热热的米汤来,就见那老头儿把那包胆瓶的碎磁盘儿倾进米汤里面去,一块一块的拼合,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竟从米汤里托出一只完整的碎磁瓶儿来了。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老爹。”

  “我必得告诉您,”老头儿说:“在这天底下,唯有一只瓶儿,原是九九八十一块碎片儿拼成的,用米汤就能黏得起来,它的本质不是磁,却是石,那只瓶儿就是你爹觅求多年的这只养玉瓶,如今,它是您的了!……刚才是我去用苦醋浸解了它,试验您的耐心的,我做梦也没想到您有这种超常的修养——花一百块大洋,愿买一包碎片回来,让我受到了‘目中无人’应得的教训,古人说:后生可畏,这句话仍然是千古流传,颠扑不破的,我该走…了……”

  袁仲甫从怔忡里醒转时,那老头儿已经走了,一百块大洋,原封不动的放置在桌角上,那只蓝色的宝瓶静立在灯光里,说明刚才的一切,绝不是梦境……

  荒谬无稽可不是?

  但当我在童年期初初听取它时,一直以为它是真实的,一直到如今,我也没觉得这故事有什么荒唐的地方。至少至少,它总算教化了、启迪了我,我只是喜欢这故事的本身,却不愿解释其中的道理。

  道理也许是一盆苦醋,会把这宝瓶的故事化解成没用的碎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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