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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这官儿仍然不懂得活玉有什么好处,只觉得稀奇好玩罢了;那时马队驻扎在城里,他常常解下那只玉猴儿给人瞧看。过了不久,乡下闹土匪,这班马队奉令下乡清剿,在西河口开火打起仗来,一粒流弹射中了那官儿的大腿,他本身出乎意外的竟没带伤,可是那只玉猴儿的大腿上却裂了纹,有人说:活玉能护身,解人的灾厄,这只玉猴儿,就曾经解过人的灾厄。

  “后来,我花了十块大洋在思古堂这家古物店里买了它。”爹跟自己说:“这是那官儿赌输了钱卖掉的,因为有人告诉他:碧玉猴儿死了,变成死玉,就不值多少钱了!但我看出这只猴儿并没死, 只是带了伤,要是能觅着那只蓝色的养玉瓶。把它放在瓶里泡上一夜,它的伤就会好了……”

  记得自己曾问过爹:

  “您怎知那只蓝色的小胆瓶就是养玉瓶呢?”

  爹叼着烟杆儿,呵呵的笑起来:

  “仲甫,你不知为这事,我花了多少精神查考过;你想想,那位陈老爷子既是一生嗜好搜罗珍玩古物的人,临死前自选陪葬的东西,哪有不是宝物的道理?……我查考那只瓶的来历,应该就是那只养玉瓶,陈家祖坟被挖后,他的子孙递状追诉过,为这只宝瓶,还悬过赏呢。”

  荒谬无稽,可不是?爹可就有这么一种超常的耐性儿,才能够搜集到若干难得的珍玩古物。袁仲甫懂得上一代人的习尚,也正是那种承平社会里的习尚,差不多的人家,都有着搜集珍玩古物的癖好,不过在程度上,各有深浅不同罢了。

  自己来逛这座远近知名的古物市场,倒没存什么觅着宝物的念头,只是随意走走,想买些精致些而价钱又不昂贵的小摆设,练练自己鉴赏的眼力。

  袁仲甫抱着这份闲情,浏览了好几家颇具规模的铺子,在一种近乎暧昧的黯光里,背着手踱来踱去。折扇儿在手上霍的展开,又一折一折的收拢。忽然他觉得自己在童年时沉迷于那些古老的传说,把这座古物市场幻想成一座列满稀世珍玩的宝库,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因为这些像地穴般的古物铺里陈列着的所谓古董,多半是些粗劣的仿古的假货。

  “这哪儿能叫古物店呢?”袁仲甫自言自语的叹着说:“索性叫做仿古店,还名符其实些……”

  “小哥儿,你倒是个识家。”另一个穿长衫,模样儿很斯文的中年人搭嘴说:“在这种交易买卖的地方,一向是没有好货色的,就是有,遇不上识货的,一样不肯出大价钱。”

  “您说的是,说的是!”集圣堂的老板笑着说:“正因为一般人有看重珍玩古物的时尚,所以附庸风雅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年头变得不同了……一般以行家自命的人,实在都是些不识货的外行,他们逛慈云寺市场, 只是要贪图便宜,三文不到两文的,随手买些赝品回去瞎充门面,即使是土财主、暴发户,也想摆设些古物,添点儿书礼世家的气味。我们这些店铺,一向是靠主顾吃饭的,这些半瓶不满的主顾要的是假货,我们只好卖假货,就有一两件真正珍贵的好古玩,一时两时也休想卖得出去,不卖假货,嘴就得吊在墙上吃不成饭了!”

  袁仲甫一连逛了好几家,那些以识货知名的古物商,都说的是一样的话。到最后,连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也不禁慨叹起来,自言自语的说:

  “嗨,时尚当真有这么沉重法儿,直把人的脊梁骨全给压弯了!慈云寺古物市场,可不是名存实亡怎么地?!十家有九家全卖假货,只为了混嘴,就昧着良心,胡乱的骗人!”

  他这样的看着逛着,眼看就到了街尾,竟没发现一家有一两宗真正的古物,不禁有些灰起心来,买妥了的烟叶儿,都还在田里没有收割,要等收割了晒干、打捆、装船,自己才能动身回去;自己原打算在这座古物市场上,消磨过一个来月客地时光的,谁知慈云寺市场 只是一块虚有其表的招牌,逛了一趟之后,倒尽胃口,下一趟根本不想再来了。

  刚刚一路逛过来,但凡略有名气的铺子,自己都曾进去仔细浏览过,如今只剩得街尾一家了。这是一家古老灰黯的窄门面小铺儿,谈不上规模,甚至门上连块招牌也没有,门里边的木椅上,坐着个翘胡子老头儿,用一柄芭蕉扇子蒙在脸上,后脑勺顶着墙,半歪着头假寐,嘴角边拖出一缕黏涎,滴在他的花白胡子上。

  袁仲甫本待掉头回去,忽然想起“行百里者半九十”这句老话来,心里盘算道:既已逛到门口了,又没有急事在身,何必省这一步?好歹还是进去瞧瞧罢。

  他走进店门时,脚步声把那老头儿惊醒了,拿开遮在脸上的扇子,斜乜了袁仲甫一眼,仍然没有开口说话,彷佛没瞧着客人进店那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他的芭蕉扇子,摇不上三五下,两眼可又阖上了。

  袁仲甫没介意,也没找着那老头儿说什么,仍背着手,掂动着折扇,出神的浏览着店里陈设的对象。这家店铺初进门的那一段比较阴黯,中段接上了屋顶天窗上泻下的天光,反而比较清晰些,他看着那几只古旧的紫檀木的大货橱,木面都泛出黑褐的颜色,暧昧不清的使人猜不出它们究竟有多老的年岁?……货橱里陈列着的一些对象,也都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一望而知是经年没人整理擦拭的了。

  那边陈列着一只巨大的紫色木鱼,一尊白磁的送子观音神像,一座小巧的檀木架上,立着一组连锁的玉雕:一尊凸额的扶杖寿星,一双白鹤,一棵盘盖的苍松,非但玉质细致,雕工也够神奇,真算得是一等的货色。再过去,一座木托儿上立着一只小小的蓝色碎磁胆瓶,那胆瓶的碎纹、磁质、模式,都透着古拙的样子,越端详,越有一番古意。

  “这玉雕倒是难得,”袁仲甫赞叹着说:“不知要讨多少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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