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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老驴又有什么好呢?”王朝观歪着头问说。

  “嘿,好处可多了,”那人说:“就像我的那匹老黑驴罢,车也拉过,磨也推过,货也运过,人也骑过,换上软套索,它还能耕田地呢!就凭它学会了的这许多本事,真够那些又顽又野的小驹儿学两年的。”

  王朝观眨眨眼,心叫说动了。

  “再说,老驴经验足,干起活来,不用人操心劳神,”那个人又说:“就像我那匹老黑驴罢,甭说跟它说话它听得懂,丢个眼色给它,它一样看得懂,它比人更会认路,有一年,我要它拉车去东村,跟它一说,上车我就打盹,等车子不动一睁眼,它停在东村的水井边,在找人要水喝呢!”

  “天底下有这等灵巧的驴?”

  “嘿嘿,”那人笑说:“有些笨人,只怕还不如它呢!要不是我急等着钱用,说什么也舍不得卖掉它。”

  “你的驴拴在哪儿?”王朝观兴冲冲的说:“我先看看,说不定就要买它。”

  “喏,就在那儿,”卖驴的说:“看不看都是一个样儿,我是不会哄人的。”

  王朝观走过去看驴,那匹老黑驴比狗大不了好多,却也长得驴模驴样的像是一匹驴,两耳也会动来动去的打苍蝇,两只黄水漓漓又凹下去的眼,还有些儿老谋深算的光彩,身上的毛色说是黑的,其实还带几分灰褐色,虽然一片大片的褪了毛,可却并没褪光, 只是尾毛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根圆耸耸的肉棍儿,背脊上光滑滑的,略有几处磨破了皮的伤口,好在并不大,圆圆的像是几枚生了铜锈的钱。

  “驴倒是匹驴样的驴!”王朝观看了驴后,自言自语的说:“只可惜太老了一点。”

  “老虽老了一点,”开行的大胖子又跟过来打圆场说:“它到底还是一匹驴样的驴呀,驴老性子驯,又最有耐劲,你喂它一根油条,它也能赶上十里路!”

  “其实也不能算太老,”卖驴的汉子跟着撑了顺水船:“你瞧,他的黑毛没变一白根,牙齿也没老掉一颗,路上见着了小草驴(即母驴),它那玩意儿照样硬得像根擀面棍似的,急吼吼的挣着想朝上爬,你瞧着它那种风流劲儿,真是驴老心没老,再使唤它三年五载都行。”

  既是他们异口同声的这么说,我就买下它罢,王朝观心里这么想着,不知不觉的就把话给说出了口。然后,双方谈论价钱,王朝观最多只肯出价二两银子,卖主呢,出口就要四两银子,拗说少一文也不卖,两个人在嘴皮上拉锯子,从早晨拉至近晌午,才勉勉强强从四两拉到三两,那卖主好像受了委屈,连吼带叫的说:

  “三两!再少一个子儿也不成了! ”

  “三两了,你觉得怎样?”开行的抹着额上的汗水说:“我总不成嘴上抹石灰——白说半天的话呀!”

  王朝观嗫嚅了半晌,还是那句老话:

  “我……我……实在没有那多钱。”

  “嗨呀!”开行的大胖子弯着腰叹了口气说:“遇上你这种性子的人,我算是败在你手底下了,你究竟有多少钱?”

  “一共吗?……一共是二两五钱七分四厘银子。”王朝观取出小钱袋,把银子全数倾出来,摊在巴掌上,拨成三撮儿说:“这二两是买驴的,这五钱是买口袋什物的,这七分四厘是饭食钱,全都算好了的。”

  “这样罢,”卖驴的汉子说:“便宜你讨,霉是我倒,你拿二两五钱银子,我送你几条半新不旧的粮食口袋,你把老黑驴牵走罢。”

  王朝观付了银子,牵了黑驴,取了几条麻布口袋,欢天喜地的走了,他走到街头的丁二驮贩那里,跟丁二驮贩说:

  “丁二爷,我买了匹驴,想替您代运点儿粮,收些脚力钱,您肯不肯雇用我?”

  丁二驮贩认得王朝观,也喜欢他傻气直爽,就满口答允他说:

  “算你有骨气,总算苦挣了一匹牲口,你跟我去贩粮,脚力钱是论袋儿算的,按照路程长短,每袋粮我给你多少文钱,不会亏待你就是了。——你买的驴呢?”

  “拴在外面。”王朝观说:“那匹黑的就是。”

  丁二驮贩含着小烟袋,出去把那匹老黑驴一瞅,摇头叹气说:

  “大斗,你这个傻货,你上了人家的大当了。这样的驴也能算是一匹驴?——运进作坊去,人家也不肯要,剥了皮,只剩骨头架儿,杀不出三五斤肉来,你花了多少钱买来的?”

  “钱倒花的不多,”王朝观说:“二两五钱银子,人家还倒送我几条长口袋呢。”

  他抖开那几条卷成一卷的口袋,才发现除了面上一条,还勉强装得粮,其余那几条,全叫老鼠啃了好些窟洞,小的像是荸荠,大的能漏掉红薯。

  “怎样?”丁二驮贩说:“我说你上了当了罢?”

  “不要紧,不要紧。”王朝观说:“粮袋上的窟窿,补补能顶用,驴呢,幸好还是一匹活的驴,这点儿小亏,我就吃了罢。”

  买了那匹老黑驴,补妥了粮袋,王朝观不再打短工,跟着丁二驮贩,到北地去贩粮,去的时候,旁人全骑着牲口,只有王朝观一个人,舍不得骑驴,一路牵着它走,一天长路赶下来,人累得歪歪的,脚掌都起了流浆泡。

  “大斗呀,这怎么成?”丁二驮贩说:“牲口是人骑的,没有牵着它赶长路的道理。”

  “我怕,怕会累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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