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路客与刀客 | 上页 下页


  假如当天能把赵五奶奶这具殭尸搜出来,倒也就没有事了,偏偏几十个少壮汉子搜了一整天,跑遍镇内镇外各处地方,杀了好几只乌鸡黑狗,也没找着殭尸的影儿,黄昏时,一个个拖着沉迟的脚步,没精打采,垂头丧气的回到镇上。

  “她赵五奶奶的尸首,是个有形有体的东西,究竟能弄到哪儿去呢?”贾大伯纳罕着:“就算一根花针落在地上吧,这么多人找它一整天,也该捡着了呀?”

  “是嚒!”朱屠户也不相信的摇着头:“难道殭尸也会化身缩骨,躲进老鼠洞去不成?”

  这些汉子们尽管垂头丧气,还得强打起精神来,在赵家宅院里守夜,在大街小弄中敲更巡逻,又分出两股人连夜搜寻,希望能把那殭尸鬼捉着,正如贾大伯所说的:

  “赵五奶奶死了,是赵家的事,殭尸鬼出了赵家的门,就是全镇的事情了,人人都有家小,不捉着那殭尸,把它制倒,日后凶祸落在谁家头上,谁都吃不消。”

  朱屠户也大拍胸脯说过:

  “不把殭尸找着,镇上谁还敢住?不久就会成鬼市了,……咱们就连熬十个通宵,也得把她找出来!架起柴火来,把那殭尸烧掉!”

  乡野上的人们都这么传说着,并且这么相信着——说是殭尸鬼并不太可怕,活殭尸才叫可怕着呢!……说殭尸仍是尸,不过是一时受了鸡猫狗鼠的活气牵动,更受了人气的吸引,便风似的朝外奔行,其实,它就如线牵的木偶差不多,不能转弯儿,不能避对象,碰着硬物就会殭住或者倒下来。

  但活殭尸就不同了。

  所谓活殭尸,就是害过人的殭尸,它掐住人咬住人,弄死那人,沾了生人的血在身上,它就成了有灵气的活殭尸,那已经不是尸,而是一种借尸为形的妖物,它会在白天躲匿着不见太阳,潜藏在乱坟荒冢中,扒开坟头积土,掀开朽木棺材,以吸食死人的脑浆为食,日子久了,浑身都长出惨绿和火红的密毛来,生红火毛的活殭尸经过千百年修炼,就变成可怖的旱魃!生惨绿毛的活殭尸经过千百年的修炼,会变成更可怖的瘟殃!

  所谓修炼,就是夜晚出来害人,它会像豺狼一样,旋风扑来攫着走夜路的人,吸食生人的脑髓,也会随风游荡,进入生人的家宅为祸为殃,……要对付这种妖物,光是鸣锣响器,刀矛火铳还是不够的,因为刀矛刺它不见血,好像刺在败革上一样,火铳也轰它不倒,必得要用乌鸡黑狗的血泼洒它,用妇人月事的秽物罩它,破除它的妖魔之气,然后用绳索绕缠住它,拖它到干柴堆上,用烈火把它焚化。——殭尸鬼怕火烧,这句流谚也许源于这样古老荒诞的传说吧。

  传说是一阵穿经若干世代的长风,辗转的吹入人耳,吹进人心,人们便这样固执的相信着了,从没有谁认真追究过它的道理?它真实的程度?有谁亲眼看过那种活殭尸的呢?……习惯是如此的, 只要听着就够了!

  这一夜,全镇就是这样的担心着,忧愁着,在古老传说的沉重压力下恐惧着。

  每一个更次,巡更的破铜锣都在街巷中绕响,夹着哑哑的嗓子,叫唤着:

  “殭尸鬼还没捉到,各位街坊住户,都得小心提防!灯火不要熄灭,家家预备响器秽物!……前门关着,后门关着,窗户都要扣妥,孩子们要各自噤声,不得哭闹,看见可疑的鬼影儿,就得赶紧敲打响器,放声叫唤,让外间知道呀!”

  不恐怖的人家,也要被这样的叮嘱弄得恐惧起来了。有些住户硬把那些面上从容、而两腿也在袈裟和道袍里面打抖的和尚道人留在家宅里,当成仙佛供奉着,指望万一殭尸鬼出现时,拿他们去降妖伏怪;有些是几家人合在一起,匿在一间贴上很多符咒的坚固屋子里,如临大敌似的听着外间一切的风吹草动。有些人家买了大串大串的龙鞭,挂在屋檐下面,隔一会儿就燃放一串,乒乒乓乓壮壮胆子,每条街巷,都听见敲锅擂盆的响声。

  漫长的黑夜在屋外流着,流着,风在树梢上,瓦檐间,打着尖溜溜的唿哨儿,嘘……溜,嘘……溜的,彷佛自鸣得意似的隐藏着什么秘密,彷佛只有它知道那殭尸鬼藏匿的地方……

  平素爱蜷缩在门窝边,草堆旁,把手茸茸的尾巴遮在鼻尖上睡觉的狗儿们,也被镇上这种不寻常的异象惊得反常了,它们也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恐惧又骇异的夹起尾巴,两眼暴射出绿光,神经兮兮的朝着街头巷尾的空里黑里,穷凶极恶的狂吠着,好像 只有那样,才能恫吓住什么……有些传说生有阴阳眼的黑狗,不光是吠叫,而是向人们示警似的,拉长声音,呜呜的哀嚎。

  狗一反了常,鸡啼也乱了更次,那些头插在翅里的公鸡,一夜就没断过啼声,彷佛它们都听过人类的——鬼怕鸡啼的传说,有跟狗儿们争功的意思。

  只有那些平常闹穷的法师和巫人,这下子可攫住了捞大钱的机会,他们动动口,伸伸手都是钱财,忙得不亦乐乎。

  相反的,最苦是苦了那些守夜捉殭尸的汉子们了,霜夜是那样的凄寒,尖风像箭镞似的刮透他们单薄的衫子,钻进他们打颤的骨缝,他们筛着破锣,紧攒着刀矛枪铳,在火把灯笼的波摇的碎光里走动,朝四面朦胧的黝黑里极目搜寻,终夜难有交睫的时候。

  贾大伯拎着灯笼在中间照路,巡街捉鬼的那一群人,可不是又转过来了,巨大、杂乱而奇幻的人影的上半身,在街两边多苔的墙壁上闪移着,拉长得打了弯变了形的一些长腿的影子,在地上捣动着,脚步声咚咚地撞向远处去,黑里撞来些怪异的回音。

  几支枪尖已经生了黄色锈斑,枪缨呈现出干陈的惨红色——血迹的颜色——的原始缨枪,蛇般探首在灯笼所展布的一束圆光当中,不停的点晃着,彷佛在等待着一场和鬼魅的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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