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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错以为他是睹物怀人,母女俩呆在一边没作声,直等瞧着贵财脸色不对,做丈母的才摇着他,劝说:

  “又在痴想什么了?贵财,人,总免不了意外。”

  贵财没听见似的,簪子从他颤抖的手里落在地上,他想稳住自己,不让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浪击倒,就从眼前一片青黑中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坚固的东西,结果却搭在小姨月艳圆柔的肩膀上。黑山在眼前朝上涌,喉管间漾起一片腥甜,这一回,他在剧烈的呛咳之后,吐出来两口鲜血,人就那么变软了。

  贵财病倒在床榻上,丈母和小姨都没了主张,梁老头儿说:

  “月娇虽已死了,贵财仍然是我们的女婿,亲情浓厚,他病倒下来,理当由我们照应他,假如短期内,他的病能痊愈,那自然更好,要是一直拖下去,不消说,我们只好留在镇上长期看顾。”

  “快甭这么咒贵财罢,年轻轻的人,一时郁着了,哪有久病不愈的道理?!”正因为女儿没了,丈母娘更心疼起女婿来:“一边找人看风水,清宅子,一边找医生来替他瞧看毛病,病痛钉在身上,误不得的。”

  梁老头儿到处找人来看风水,清宅子,又把桥头的中医汤一剂接的来,替贵财诊病;看风水的先生说是阳宅起在五绝地上,家主遭凶,日后难有子嗣,解破的法子,要在屋后野溪上架一道木桥,少不得要破费一大笔钱财;汤一剂来宅替贵财搭脉,说是他五脏亏虚,郁火上犯,还是要补,——当然是依样葫芦,还开那种单方。

  这样拖过了一夏天,贵财的病毫无起色,整个宅子里,连一丝生气也都涤荡尽了。

  老夫妻俩商议过,贵财委实是个好女婿,跟月娇若没有那么深的情份,怎会为她病成这样?假如他能好转,为了亲情不断,打算再把月艳许给他作为续弦,就因贵财的病没好,不便把这层意思透露给他听。

  “我两人尽打如意算盘,”老太婆跟她丈夫说:“这事没跟贵财提出之前,总得先问问月艳,看她愿不愿意,要不然?!即使贵财答允了,她不肯,也是空的。”

  “笑话了!”梁老头儿说:“当初许月娇,也全是我一句话说定了的,并没问过月娇,父母替她们挑拣的人,哪还错得了!……贵财跟月娇成亲之后,还不是恩恩爱爱的,甜蜜得很,如今落得这样,只怪月娇福薄,在陈宏记布庄复业前,凄凄惨惨的撒手去了。”

  “我也懒得跟你争执这些,等贵财病好了再说罢,月艳若真肯听你的话,那当然更好。”

  “贵财如今有病,还不都是月艳在照应他,姐夫续弦娶小姨的,世上也多得很,改改名份,更亲热一层就是了!”梁老头儿说:“强如日后贵财再娶旁的人,那可就算断了这门亲。”

  商议尽管商议着,始终没机会提起,汤一剂哪怕改名为汤十剂呢,对贵财的病也毫无帮助。早先月娇在世时,他偶尔吐了血痰,还可以掩饰掩饰,不让月娇知道,如今他躺在床榻上,月艳替他在床沿踏板一端放了痰盂,一口一口的血块落在清水里,是再也瞒不过谁的了。

  一连多天的连阴雨,把满院子的苔痕泡成一片阴绿色,贵财靠在榻端的软枕上,失神似的,成天朝窗外望着,虎头瓦下的檐沥,淅沥淅沥的滴着,从撑起的油纸窗里看出去,正好看见后院子的那一角:墙缺口,葡萄架和那口绿釉的荷花缸;灰云低压着,绵绵的雨丝裹着一层雾气,使那些景象蒙上一层阴阴的鬼绿色,和他曾经有过的那些噩梦直接通连着。

  自从发现月娇的遗物——那支隆昌银楼打制的金簪子,一种由悔愧而生的犯罪感就沉沉贴压在贵财的心上。

  尤其到了黄昏时分,屋里还没点灯,那种阴森的冷黯,一直逼上人的眼,雨天的黄昏光,灰里揉着绿,说多惨淡有多惨淡,简直跟他心头的噩梦一样颜色。赌鬼王二的脸,大寡妇和月娇的脸,就在那片颜色里浮现出来,悬空晃荡着,初看是活人的脸孔,眨眼又变成七孔流血的鬼脸,一直飘到窗子前面。

  那片黯黑是无数绳索,把人捆缠着,他遁不脱,也推不开那几张悬空飘荡的鬼脸,明知那不是真的,只是心里溢出的幻觉,但仍使他感到惧怖。

  “灯……啊……灯……”贵财会不自觉的这样呻吟。

  总是小姨月艳赶进房来点灯,用那点儿黄黄的光焰剪破屋里的黑网,那光亮揭开他胸脯上恐惧的重压,使他能换得过气来,由痴迷变成清醒的虚软。

  “外头还在落雨?”他说。

  “落落停停,”月艳说:“这阵子,又小些儿了。你刚刚是做恶梦来?一头的虚汗。”

  恶梦嚒?也许真的是做着恶梦,那几张扁大的、扭歪的鬼脸,一度要扑进窗来,俄尔又遁进窗外的黑里去了,贵财相信它们仍然会再回来,使他仍然陷进那种似醒非醒,似梦非梦的魇境里去。

  “我……我没有睡。”他掩饰的说:“只是有些乏得慌罢了。”

  “汤药在熬着。”月艳说:“你可要先吃点儿什么搪搪饥,灶上有现成的饭菜。”

  小姨月艳的姿容模样,在较早的日子,曾使贵财暗暗动心过,就好像他贪恋过月娇的姿色一样。她们姐妹俩,原就像打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似的酷肖,尤其当她正面笑向着自己的时候,更和她已经死去的姐姐一样的分不出谁是谁来,如今贵财突然怕看她这张带笑的脸,她使他常常想起月娇的生前。

  “我不要吃什么,”他低垂着眼皮说:“你到外间去歇着去罢,不用为我操劳了。”

  “病了,总得有人照应着。”月艳站在床榻前,并不急着走开:“姐夫,也许你自己不觉得,我爹和我妈为你的病怎样着急,你一天不痊愈,我们就得留在这儿……总不成把你单个儿扔下,要茶没茶,要水没水。”

  “我怕我的病不会好了。”他软弱的说:“空自吃了汤一剂的药,不见一丝效验。”

  “你能不能把心放宽些儿?”月艳说:“我姐姐她若不死,你不会忧急得发了这场病,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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