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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啊噢,”王大脚心事重重的嘘了口气,叫说:“我的菩萨妈妈,一个臭骨头,竟也有这样多的精品?有句话,我还得问问大奶奶,我听说,男女成婚,一方要是臭骨头,单看两人有缘没缘,没缘,对方捏着鼻子走,有缘,就算有天大的气味也闻不着,不知这话真假?”

  “不错,这话倒是真的,要不然,臭骨头怎会娶的娶嫁的嫁来?!”曹大奶奶说:“所以我替敦文说亲事,事先一定要弄明白。”

  “其实你也犯不着操这份心,”王大脚说:“白家这位姑娘,是不是如人所传的是臭骨头,即使有呢,也得看缘份,比如说,天定她跟大少爷有夫妻之缘,他闻不着就得了,不是吗?——人力断不了天缘。”

  “你说这话,打哪儿想起来的?”曹大奶奶愠恼的说:“跟一个臭毒毒的女人同床共枕过一辈子,谁能忍受得了?你说?!”

  “嗨呀,大奶奶,不是我说你,像我这双大脚板丫子,虽不是像臭骨头那样葱汁儿蒜泥味,好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家那个糟老头子偏爱扳着闻嗅,硬说吸板烟也没有闻脚丫过瘾呢!这可不是‘缘’?人有句粗话说:夫妻夫妻,上床就亮东西,哪管什么头香脚臭的?”

  “我简直跟你说不通了,王大脚。”曹大奶奶有些啼笑皆非的味道:“人娶臭骨头进门,不光是夫妻俩投缘不投缘,日后子孙变了种,腥膻扑鼻,那可怎么得了?!……你没听人说过,说是有人娶妻,一娶娶了个臭骨头回来,夜晚进洞房,祖宗亡人的阴魂露立在房门口,呜呜的哭了三夜,咱们汉人最重骨血,乱不得,乱了,祖上在地下全不安心!”

  “了不得,大奶奶,你把事情说得这样重法,我看,我这大脚婆子想吃这杯喜酒也吃不成了!”王大脚说:“我总不能替那位小凤姑娘去挖耳屎,扳起她的脚心去找那小洞……这可不是个难题目?!”

  “难题目用不着你劳神。”曹大奶奶说:“我在请人合婚之前,先把这张庚帖压在祖宗牌位面前,然后等着征兆,她要真是臭骨头,曹家地下的祖先必不乐意,那时,我会要曹福把帖子给退回去,她要不是臭骨头,那时就依照双方的生庚去合婚……这话我只是对你说,用不着透露给白家。”

  “好罢。大奶奶。”王大脚说:“这些日子,我得空常来走动就是了,人说媒八嘴,媒八嘴,两头扰茶饭,一肚子装油水,这一回,我看我光景是:为了一张嘴,跑断两条腿了!”

  ***

  王大脚这老媒婆跟曹大奶奶讲的话,老曹福蹲在门坎儿上听着,全都转传到曹敦文的耳朵里去了。

  上元节后天气转暖,书房外的园子里透着一片春意,但人却容易懒散多愁。

  “少爷,我看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罢!”曹福说:“大奶奶设下五关六将,我看她一点儿也没想跟白家说妥这一门亲,王大脚再能,她也比不得关云长,一关全闯不了,甭说闯二关了。”

  “依你看,曹福,大奶奶既不愿跟白家结亲,何苦又要把人家送来的庚帖留下来呢?”

  “这……这我怎么晓得?!”曹福说:“除非你自己去问她。”

  没轮着做儿子去问呢,大奶奶便着人传唤曹敦文去,跟他说:

  “白家前天送庚帖来,是他们长房白姨奶奶跟前的独生女儿。白姨奶奶是小星,后来也没扶正;如今虽替长房当家,终竟名位偏;我怕她闺女也会薄福无嗣,头一宗就不大中意。再说,外面盛传白家这一支,骨血不干净,昨夜你爷爷你爹来托梦,全摇头不乐意,因此我也没跟你再商议,业已要曹福把庚帖退给王大脚去了!……万一白小凤她是……不但害你一辈子,连子孙都受累。”

  天气很晴和,也暖洋洋的,曹敦文却觉得浑身有些发冷,勉强挣扎着,跟做母亲的说:

  “您退白家的婚帖,该不是为了两家祖上曾经闹过的那些轇轕罢?曹家大坟埋过白家的活童男和活童女,白家澡堂里失踪过高祖如靖公?……其实,那些事离我们很远很远了呢。”

  “我哪会为那些事?”曹大奶奶说:“我退回他们的庚帖,无一处不是为你着想,还有更多说不开口的事,你日后会都知道的……,白家女孩个个克夫,我会眼睁睁让她进门克你?那样一来,何止上代的轇轕,日后轇轕更没完了!退掉这张庚帖,曹家大屋落得清静。”

  做儿子的抖抖袖子,把抖落的白绫水袖重新仔细的卷上,空气有些僵硬,也许因为曹敦文那种不自然的沉默维持得太久的缘故?为了打破这种僵硬,曹大奶奶又拾起水烟袋,闷闷的吸起水烟来,呼噜噜,呼噜噜,一阵烟云接着一阵烟云。

  真正的轇轕,她永远也不会对儿子去说,——几十年前,她做姑娘的时候,在小门小户的姬家村,她的庚帖也曾在白家长房的香炉下面压过,如果当时白家不退帖,哪还会有白姨奶奶这个妖精?她跟小凤的父亲在上元节的花灯会认识而且有了情,白家挫辱她,她就把这挫辱报在小凤的身上。

  谁知她把事情弄左了。

  二年上元节,曹敦文吐血死在病榻上,白小凤嫁给县城里姓石的大户,没听石家有谁说她命不好,说她是骨血不纯净。她生头胎时,一胎两个男孩,而曹敦文的坟上早已生遍了青草……

  每年都有热闹的元宵节,都有推陈出新的花灯,点缀着在大气里初初跃动的春,而那种在乡野上发生的古老的传闻,总是这种调子,有一些些儿浪漫,又有一些些儿哀沉,但那总遥远得无关紧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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