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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看样子,你是个远地来的,”有个庄汉问他说:“你是来跟咱们二大爷他老人家拜寿的吗?”

  “你们二大爷今天过寿?”

  “七十整寿。”

  “我倒没记得。”祝老三含糊的说:“我是带了铳枪,到西山打猎来的。”

  “喝,你好大的口气。”那个人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在咱们这儿,就算有后膛洋枪,也没有人敢单身去西山打猎,西山有老虎呢。”

  “不管它有什么老虎不老虎,”祝老三说:“真老虎我也打,假老虎我也打。”

  “你?你真的敢打贾老虎?”

  “怎么不敢?——我正要找他呢!”祝老三扯住那人追问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贾老虎他……他在哪儿?我不瞒你说,我就是为找他才来的。”

  “好极了!”那人跟祝老三立即亲热起来,扯着他说:“你也许没听讲过,这个贾老虎实在可恶透了!真老虎也没像他这样凶法。”

  歪头祝老三嗯应着,心里这才有点儿透亮光,那个斜眼胡老二,真是“眼斜心不正”的东西,怂恿自己朝西来找贾老虎,叫我见人就问,原来他明知这一带的庄户人家跟贾老虎过意不去,要暗中送我来垫刀头,真它娘的阴毒得很,毋怪乎那一棍把自己脑壳敲得晕了一整天了!

  “贾老虎怎样凶法?”他问那人说。

  “这个天杀的强盗,”一个妇道人抢着说:“他经常来打家劫舍,明火执杖的掳人。”

  “咱们村子上人多,枪枝也足,他两三回围扑,全叫咱们打退了,就在前没几天,他亲自带人来,喊着要洋钱三大干,说是过限不交钱,烧杀进来,要杀得马不留面,人不留头,烧得全村地塌土平,不留半个男丁活口……真老虎吃人,也没有这么大的口胃啊!”

  “可恶极了,”歪头祝老三顺水推舟说:“等我找一顿饱饭吃了,我要去拔掉他的毒牙,让他只能茹素,再也不能沾荤。”

  “正巧,咱们二大爷今天做寿,设的有酒席,您这就去坐席去好了!”那个人这样说着,一群村上的人就把歪头祝老三一路簇拥了过去。祝老三虽然心里早就贪婪想吃,口头上还虚情假意的推托说:

  “这……这怎么好意思,我连份薄礼全没预备,来了就白吃二大爷的寿酒。”

  祝老三的嘴头上朝后赖,脚底下走得快,推托着,一面就入了座,自家把寿酒来斟上了。这位二大爷敢情是这个庄族里的族主辈的人物,古稀大寿做得满排场的,大显门两旁有鼓乐班子张篷坐着,光顾吃喝不顾吹打,地上也聊胜于无的落了一层爆竹屑儿,门斗上挂着两盏寿字灯笼,只有一盏亮着,好像寿星翁一向是个节俭惯了的人。——要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怕连古稀大寿也不愿意铺张花费呢。

  酒席摆在前屋里,一共四桌酒,占了两间屋,还有一间是磨屋,旁边拴着一匹灰驴,喜气洋洋的踢腾着,那股扑鼻的驴骚味,比人味足得多。

  “二大爷,二大爷!”那个人扯着祝老三,跟那个拖白胡子穿马褂的老头儿说:“这位远客,是特意赶的来,跟您老人家拜寿来的。”

  “噢,好,好极了,难得还带了铳枪跟单刀来送礼,”老头儿瞇着眼说:“正好拿它去对付贾老虎。你们就把这礼物给收了罢。”

  歪头祝老三一听,这老头儿怎么光朝里胡涂,不朝外胡涂?硬把自己的混饭家伙拿当礼物看,一急之下,忙不迭的说:

  “二……二大爷,我一来是拜寿,二来是去西山打猎,这不是寿礼,寿礼在这儿呢!”

  他急中生智,想到今早上斜眼胡老二丢的包袱,包袱里留下的那些年轻妇道人家的物事,放在身边也没用,不如拿当寿礼送出去,反而少个累赘……管它合不合,换顿寿酒喝。他双手解下腰眼那个包裹,迷里马虎就给递过去了。好在这位白胡子二大爷不挑不拣,见礼就收,笑闭了两眼,也就迷里马虎接下去啦。

  “你远道来,好歹多喝几杯罢。”二大爷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老眼昏花,光看你脸熟,一时倒忘记我们沾的是什么亲了?!”

  歪头祝老三一想,我的老天,我不知他赵钱孙李,他不知我周吴郑王,能沾个什么亲呢?不过照理说,这位名不知姓不晓的二大爷过寿,自己来了,送礼坐席,总得扯上点儿转弯抹角的亲亲故故才够热乎些,于是,他就含糊笼统的说:

  “嗐!二大爷。亲不亲,一家人,都在一本百家姓上,一口气念到顶底,不外乎就是了。”

  歪头祝老三虽是粗人,说话那种热乎口气,简直就有四海一家,走哪吃哪儿的那种味道,百家姓没有第二本,谁也不能安排他不是,他更得意洋洋的举起酒盏来,满斟一盅不花钱的寿酒,敬寿星翁说:

  “来,二大爷,我敬您老人家一盅,祝您腹无东海,瘦比西山,万年永寿,——缩头享福就是了。”

  他原想多讲几句吉祥话的,无奈想不起那么多,就连已经说出口的几句,也是平素听来的一鳞半爪,也许有些差误,不过,说得含糊点儿,一拖而过,谁也听不出话里有什么毛病来,何况这位二大爷年长耳聋,意思到了就成,精不精,一片心,错也错不到哪儿去的。

  “呵呵,出口成章,有学问,有学问,”二大爷缩着脖子干了杯说:“到底是出远门的人物,比咱们丁家老庄的泥腿子老土高明,嗳,你刚说,咱们是什么亲来着?我简直没记性了。”

  “我姓祝(音竹),您姓丁(音钉),”祝老三编个流口儿说:“毛竹(祝)板上钉根钉(丁),连皮带骨都是亲,我姑妈媳妇家的表兄弟的舅子家的姨丈,就是你们丁家表侄媳妇的外公……”

  “不错不错,”老头儿点头说:“那老头家跟我家一样门朝东。”

  “照这么讲,咱们还算远对门呢!”祝老三又凑合说:“我家正巧是门朝西,人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又不如对门,咱们是:又沾亲,又对门,热热乎乎一家人,还用说吗?!来,大伙儿干杯罢。”

  同席的一伙泥腿汉子,乡气巴巴的,一听祝老三说得头头是道,一个个都来奉承,不是亲也是亲,不但干了杯,还热哄哄的划起拳,闹起酒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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