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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说是打罢,一口抡不出招式的生铁单刀,未必能斗得了三支鞭子,说是跑罢,他那一长一短的两条腿,更未必能跑得赢对方的六条腿。不过祝老三还是记住双拳不放四手那句老话,转身拔腿,就朝回跑将起来。

  一共没跑上二三十步,后面追上来了,二楞子大声吆喝着说:

  “都来呀,都来捉贼呀!……小虎子他妈的老沙锅,叫这家伙砸破啦!”

  苦也苦也!祝老三暗自叫苦,哪儿是自己砸锅,这楞家伙硬给黑锅当帽子,放在自己头上来啦!两腿虚虚软软,催也催不快,谁在后面飞过来一鞭子,鞭梢搭住了自己的小腿肚子,一抽一扯自己就跌了一跤。

  滚身爬起来,身上挨了几鞭子,祝老三这才先礼后兵的拔出刀来横在面前。说真个儿的,他并没胆子挥刀见血去打这场架,只是狗急跳墙的办法,摆出点儿困兽犹斗的架势,指望分辩几句。谁知他这一停身,那三个农人一点儿不含糊,铁匠做官,打字朝前,三条鞭就盖上来了。

  这辰光,就连祝老三那种横一刀,竖一刀,转过脸去又一刀那种蹩脚的三刀也没施展出手,刚把生铁单刀高高抡,吃人家抖手一鞭,鞭梢绞在腕子上,那柄好不容易花钱买来的单刀,就它娘依依不舍的脱了手,跟皮鞭叙表亲去啦。

  若说祝老三扔了刀,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也言之过早,他一急之下,想到怀里还揣着些硬玩意,——刚刚偷来的红薯和胡萝卜,甭看这些玩意儿不轻不重,急处用来,砸不着人也能吓吓人;他趁着转身逃跑时,暗暗掂了一个在手里,后面的一追近,他回手就扔说:

  “多个脑瓜子会吃饭,尝尝你三爷的土炸弹!”

  黑不咙咚一个玩意儿劈面飞过来,正打在楞子的鼻梁骨上,楞子鼻酸泪下,朝地下一蹲说:

  “厉害,土炸弹!”

  那两个拽牛尾巴踩大粪的家伙,一听炸弹两个字,齐齐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闭上两眼,半张着嘴巴,自以为这家伙是必死无疑的了,谁知隔一晌没见动静,才又睁开眼来怨说:

  “楞子你害死人,什么土炸弹?”

  “是那歪脖子家伙说的。”楞子说:“那玩意打在我的鼻子上,打得我鼻涕眼泪一齐出,死了我爹,我也没这样伤心过。”

  “放个炮竹还响一声呢,是炸弹怎么不响来?”

  “敢情没炸。”楞子说:“那不是吗?”

  那两个一瞅,骂说:“咱们受了骗啦,这哪是什么土炸弹?是窖里偷的红薯……追!”

  也算祝老三时运背,他趁机会把生铁单刀重新捡在手里,跑是跑了一截路,但不够快当,一跛一拐的,像是中了枪的兔子,跑到叉路口,小土地庙背后窜出一条狗来,缠着他狂吠不休,这一耽搁,三个又追上来了,楞子骂说:“你跑不了,你那法宝叫老子们识破了。”

  “这回给个真的你尝尝!”

  祝老三又扔出一个玩意儿,不巧打在狗身上,那个年纪大些的眼尖,指说:

  “好哇,偷了红薯,外加胡萝卜……这全是赃物,赖不掉的。”

  “好了,那边又有人来了……嗳大头,拦着这家伙,他是贼忘八,又偷东西,又占了虎子他妈的便宜。”

  那边来的不止一个,一辆装草的牛车上,坐了好几个男女,那个叫大头的男人,手里擎着一把长柄铁叉,听了楞子的话,便打车辕上跳下来,平端着铁叉,暴喊一声闯过来,抖动叉柄说:

  “毛贼秧子!再不放下刀来,爷一叉下去,叫你五脏六腑出来透风!”

  他那神气,简直像油锅边上的鬼卒。

  祝老三不由自主的扔了单刀,扑的一声,人就矮下去半截儿。那些乡巴佬还算客气,没容他磕响头,就上去把他扑住,反翦双臂,扭住两腿,使牛绳把他捆个结实,扔到牛车的干草上去了。

  牛车朝前滚,祝老三脸朝下,嘴巴顶在霉味很浓的干草上,可惜他不是喜欢吃干草的牲口,叫呛得直咳嗽,那些乡巴佬在牛车四面走,尽说些使人心惊肉跳的话。

  “你说这家伙不作孽?……虎子他妈六十岁了,守了半辈子寡,又生着热病留在屋里,叫他褪掉裤子开了荤,这种该死的东西!”

  “虎子,你还不赶快跑回去瞧瞧,你妈也许羞得跳了河了!”

  “不会跳河。”虎子说:“多半是在屋里上吊……她只有这条裤子,却穿在这畜牲身上,没裤子穿,她怎能出门?”

  “阿弥陀佛,这孽可作的大了!”一个妇道人说:“咱们该把他怎样呢?”

  虎子急匆匆的先跑走了。

  叫老大的那个发狠说:

  “这东西穿女裤,回去我要拿刀阉掉他,要他晓得,女裤是没××的人穿的。然后,我要用慢火烤他,先把他下半身烤熟了喂狗,上半截儿让他活着……”

  “要是虎子他妈死了,我要把他浑身泼油,当成一支活蜡烛,替那可怜的老婆祭坟!”

  “有这多的麻烦,依我,替他背上坠块大石头,扔进河里喂鱼虾算了!”楞子说。

  祝老三听着,脊梁骨一节连着一节发麻,祷告说:

  “天也灵,地也灵,列祖列宗全显灵!这回只要能留我一条狗命,我要再干顺手牵羊的事,叫我指甲盖上生疔,天雷把我屁股打成两瓣儿!”

  ——这咒,是他危急的辰光的口头禅,亏他想得出来,赌了等于没赌。

  牛车停在那村子的麦场当央,经人吆喝,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幼,一共也来了好几十人,他们把四马攒蹄的祝老三扛了下来,吊在井栏木架上,便又七嘴八舌的争论起怎样区处他的问题来,有的要这样,有的要那样,总而言之,这儿的人更要野蛮些,光要弄死他,却都没想到要替他买一口棺木。

  祝老三这回皮肉并没受什么苦,人却吓得昏来醒去两三番,满裆都是尿屎。

  好不容易有吉星高照,那个虎子出来了,人问到他妈怎样?虎子说:

  “这家伙没怎样,裤子是他在晾衣竹竿上偷走的,我妈没下床,裤子是我妹子洗的,另外,他偷了几只胡萝卜,几只红薯。”

  大伙儿一听,松了一口气说:

  “原来这等的,他只是个毛贼。”

  “我看,”叫大哥的那汉子说:“裤子替他剥下来,多少打他几扁担,放掉算了!”

  “哪还用打?”有人捏着鼻子说:“这家伙甩得很,尿屎都吓出来啦,瘟毒毒的一股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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