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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于是,大夯叫人来割草,沿着发现女鞋的地方朝外割,割去一大片蔓草之后,在平地上发现一口没有井栏的废井,那废井的井口,原用一块厚实的圆形木板封住的,也许因为年深日久,地面又极潮湿,木板腐朽了,当中现出一块明显的断痕来。

  “我想,云英这孩子,准是扑蝴蝶时跑得急,不小心踩在朽木板盖上,失足掉下废井去了!”大夯指着板盖当中的黑窟窿说:“这窟窿不正是她踩出来的?!”

  他着人去取了绳索和筐箩来,央个胆大的汉子缒下井去,果然在井底捞得了云英的尸体。那时正是大伏天气,井水冰寒澈骨,云英虽说落在井里好几天,尸身却丝毫没坏,只是那张脸被水浸泡久了,白惨惨的怕人,遍身还叮了不少条蠕动着的黑水蛭。

  徐大夯把云英草草收殓了,有人劝他说:

  “大夯哥,我劝你还是到别处赁幢房,住得安稳,这幢鬼宅子,已经坑害了你的女儿,你不能不说它有三分邪气,再住下去,未必会有好处。”

  徐大夯摇头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是至死不信那个邪!我女儿失足掉进废井,只能怪她自己不小心,这跟鬼神有什么相干?越是这样,我越要住下去试试。”

  这话说了也不过五六天的光景罢,二姑娘杜英又白着脸,跑来告诉她爹说:

  “爹,这宅子真的住不得了,您还是快些赁幢适宜的屋子,赶急搬过去罢!……大姐死后,连着几天夜晚,我们都听见木梯咯吱咯吱的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朝楼上爬,又像谁在用锯子锯木头,吓得人整夜打抖。”

  “我跟二姐,还看见一条白糊糊的鬼影子,贴在窗户上,来回的闪晃,”惠英也来诉苦说:“昨夜晚,月亮光光的照在大园子里,青蒙蒙的一层纱,是小丫头秋菊先指着池塘那边,两棵老树当中的叶影下面,有个白白的东西,好像一个上吊的人,悬空挂着,飘漾飘漾的,她吓得直是打牙颤呢……”

  “白白的东西?!”徐大夯皱起眉头来问说:“你们两人当真亲眼看见过?”

  “是真的。”杜英说:“隔着窗子,隐隐约约的看见它在晃,起先离得很远,后来,我们上了床,那影子挪近了,近得就像贴在窗子外边……,越看越像是半虚空里吊着一个人,那不是鬼,还会是什么?!”

  “那是你们心里骇怕,一时看花了眼了!”徐大夯跟两个女儿说:“打今晚起,我带一支铳枪住在楼底下,你们若再听着什么动静,尽管放声叫唤我!”

  只怕连徐大夯自己,也没料到事情会有那么颠倒法儿?!他为了守护木楼上的女儿,把火铳装上药,安上紫铜的枪炮儿,放在床榻里面,睡至半夜里,朦胧听见一声长长的惊呼,紧接着响起木梯的断折声,重物滚落声,这使他立刻意识到楼上出了不寻常的岔事了。

  大夯原是个射猎的能手,使惯了火铳的,紧迫时不用燃灯,伸手到床里边抄到了那支火铳,谁知他刚把火铳抄到手,还没来得及趿鞋,那支火铳就轰的一声走了火,把他轰倒在床上了。

  据说那事发生后的第二天,镇上有许多人都到惨案发生的现场去看视过,徐大夯的尸体横躺在床榻上,那支火铳还在他手里攒着。

  一支双管铳轰出的力量够骇人的;铁砂、铁莲子和火药,不单把徐大夯轰成了黑头包公,连帐子、枕头和被角,也都烧得焦糊一片,大夯睡时没有脱衣,白褂子靠胸处业已被火药烧出个大窟窿,胸脯变成灰紫色,留下许多蜂巢似的孔穴,创口半凝着黏厚的血液,尽管这样,他的眼死后仍大张着,脸上留着一股恐怖的神情。

  大夯的二闺女杜英,死在木梯的梯口,木梯的中间断折了,估量着她是从梯断处失足倾跌下来的,照理说,从木梯上跌下来是不会致死的,但她手里攒着一把剪刀,她的身朝前仆倒,手里的那把剪刀不知怎的松落在身下,剪尖刺进她的胸口,豁出七八寸长一条血口儿,梯口的洼处,汪成了一滩血泊。

  一家五口人,不到半个月的光景就惨死了三口,这样的惨剧,镇上从来没发生过,无怪事隔几年,还常在人们的嘴边挂着了!徐大夯如何死的?他的两个女儿如何的死的?说来说去,仍然是个解不破的谜。

  惨案发生的那夜,据木梯上的惠英和小丫头秋菊说:仍是那条白白的鬼影子作怪,杜英先看见那影子在窗口晃动,像是作势欲扑的样子,杜英发出一声叫喊之后,就从床头的针线匣里抓着了一把利剪,飞奔下楼去,谁知她的一条命,竟会断送在她自己手抓的剪刀上?!

  她们事后的追述并不能算是解释,没有谁能明白她们多次看见的白影子究竟是什么?鬼吗?狐吗?木怪山魈吗?同样的,没有谁能明白徐大夯手里的火铳为何会平白的走火?木梯为何偏在那夜断折?使事情巧合到那种程度?——彷佛只有鬼才能造成那种样的惨剧。

  丁二伯说过:惨案发生后,大夯的妻子被逼得带着么女儿惠英迁出那座宅子。大夯和杜英的棺木,是脱售货物变钱买的,办完了丧事,母女俩甭说运棺回籍了,就连空手回去的盘川都不够,只有留在镇上,靠摆花生摊儿度日。第二年,大夯的妻子也郁郁的病死了,遗下么女儿惠英一个人,除了摆花生摊儿,还经常替人绣花、做针线,清清冷冷的过着日子。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宗发生在灰砖屋里的、怪异的事实,因为那个徐大夯的么女儿惠英还活着,她住在北街中段,一间窄门面的矮茅屋里,冬天,她把白木长案摆在门前的太阳底下,一面守着花生摊儿,一面替人做针线,她常跟人说:等她积够了钱,还是要替她爹妈和两个姐姐的棺木运回老家去的。

  “惠英算得是个好女孩儿,又聪明,又能干,”丁二伯提到她时,总先这样夸赞着,然后加上一句:“只是有点像她爹,带点儿夯气。”

  假如她那样也算夯气,那么,我们家的么叔和我更夯气得紧了;我们听过灰砖屋里发生过的很多怪异事故,总觉徐大夯这家人死得太不明白,也就是说:我们很难打心眼里相信有什么样的恶鬼会造成那种惨案。

  “说不定是宗用心歹毒的谋杀案子,”么叔跟我说:“镇上没谁解说得通,鬼是怕火器的,它总不能伸手去扣压徐大夯手里那支火铳的枪机?!”

  但是在镇上,像么叔这种十七八岁的半桩小伙子,实在算不上是个角色,说出话来,听全没人肯听,休说相信了。

  人们只相信传言,认定灰砖屋不干净,各家各户凑起一笔钱来,请老道婆汤四娘领着一班巫道门里的人,到那边去镇邪驱鬼,行了一番颇为热闹的关目。

  抱着一股子又恐惧又好奇的心理,我真的想到街南梢去,亲眼看看那幢怪异的老屋,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样子?至少在那时,竹马世界还达不到街梢,我只能听听那些传说,摹想那老屋的情境罢了!

  “你甭急,灵灵。”么叔跟我说:“等冬天,我带你到那儿,设笼子捕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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