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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7.讨油

  那年河北闹大旱,半年里面,天上没见一根云翅,一夏连着一秋,太阳火毒毒的烧烤着,连埋在地底的老树根全叫烤干了,使受荒的人,连树皮草根都吃不着。俗说:荒旱多盗匪,那是错不了的。逐渐扩大的荒区里,人们最先是卷起行李,逃往邻近州县去,乞讨维生。由于逃荒的人群,多过遮天盖地的蝗虫,一般民户,难以应付他们,逃荒的人里,便有人开始干起盗匪来了。

  盗匪一多,逼得地方上非拉起队伍捕盗不成,不是动刀就是动枪。有时地方队伍,捕获了大批盗匪,不问情节轻重,也不管男女老幼,一律拉至郊野用刀砍矛刺,处决了事;有时盗匪大阵来袭,捉着当地的住户,一样的乱砍乱剁,使村头躺满了七横八竖的尸身。

  冀南近海的几个县份,灾荒更重,旷野上,到处可以见到死尸。北洋的衙门不思拨粮赈灾,反而派遣大批官兵,下乡捕盗。那些如狼似虎的吃粮总爷,军行贼后,以捕盗为名,向民间讨吃的,讨喝的,有时还要借人家的大闺女小媳妇用一用,民间那股怨声,可就甭提了。

  风化店东边,有块荒凉的洼野,当地人管它叫东大洼子。官兵在那儿反被盗匪围住,双方杀得天昏地黯;那场交战,打得两败俱伤。单在洼地当中,双方就遗下上千具尸体,除了官兵和盗匪在衣着上不同外,横尸景况之惨,却都同样的不忍卒睹。

  大旱使地面的浮沙厚积,略经风的绞刮,便像大雾一般的到处弥漫着,浑浑沌沌的一片玄黄。隔着沙雾的日头,火红带赤,裹着一圈黑里带金色的晕轮。由于大气里干亢缺水,沙雾仅能遮住太阳威棱的形象,却挡不住它辐射出的郁热;那阳光能把地面上一切东西都晒焦晒裂。那些暴露在沙地上的尸体,有的头颅裂开,血肉模糊;有的断肢缺臂,咬牙瞪目;有的胸腹被刀矛绞搠,活活剜出盆大的血窟窿,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有的死后身上还带着刀,插着矛,而杀他们的人又被旁人杀死,倒在他们的身边。……这些死尸,或仰挺着,或蜷缩着,或俯屈着,或相互枕借着,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他们倒在触目猩红的血泊中,情状已够凄惨,再加上终天日晒,无人收埋,死尸逐渐臃肿腐烂。有些皮焦肉黑,有些头大如斗,溃烂的伤口,麕满了嗡嗡的野蝇子,肥大的白色蛆虫,蠕蠕的朝外爬着。群尸蒸郁出的那股瘟臭的气味,人在数里之外嗅着了,都会恶心得作呕。

  不光是东大洼子一地如此,在其他地方,草沟里,野路边,土丘上,桥洞下,旱溪心,枯林间,同样可以看得到许多无人收埋的尸体。有的是逃荒人中老弱多病的,自知捱不过,自杀死的;有的是拖着疲乏的身子,晌午心赶路,被太阳烧烤得全身失水,中暑死的;有的是在大起的奇瘟怪疫区受了感染,生瘟死的;也有的是遇上盗匪或北洋乱兵,被抢劫后,遭到杀人灭口的噩运;更有些年纪略轻的妇女,硬遭奸杀,尸体赤裸着,谁见着都会感到鼻尖酸楚,欲哭无泪。

  北方乡野上,一向重视收葬无名的尸骸,认为一个人生前不论怎样为非作歹,多行不义,一旦到他们死后,都该入土为安。暴尸郊野任由日晒雨淋,是人间至惨的事情。甭说是人,即使走路时见着死猫死狗,也都会停下来,用断枝,甚至用手挖个坑,把它们掩埋掉。并不是游方的僧道才带着方便铲,随时掩埋死去的禽畜,民间一般人,也多有这种传统的习惯。但在风化店附近一带地方,大多数人都逃荒避乱远走他乡了,仅留下极少数居民,瘟的瘟,病的病,挨饿的挨饿,也都行动维艰了,死尸多过活人若干倍,那能埋得了那许多啊!

  东大洼子边缘有个大村落,原有三四百户人家,遭过一场大火之后,大多数的房舍都被烧毁了,变成一片废墟。有少数人家没受波及,一些简陋的茅舍屋顶,散布在废墟当中,勉强还算有些稀落的人烟。这村落的当中,有一座很大的油坊。主人姓杜,所以,外人便习惯的把这个村落叫做杜家油坊。劫后幸存的人们,常在夜来时围拢在油坊门前,谈着许多恐怖的事情。

  也许日子太悲惨了,各种经历和传言,也都是悲惨的,凄切的。谈到年成的荒旱,有人埋怨老天,为何半年不落雨,难道龙王自愿干得晒鳞?!

  油坊的杜老爹不赞成这种说法,他捏着小烟杆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天有不测的风云,这是一句常话。年成有旱有涝,有丰有歉,其实毫不足怪的。早年不是没闹过荒,要是有灾赈,人也不会被逼得去当盗匪了;如今遍地横尸,只能怪人谋不臧,怎能怪责到老天的头上呢?!”

  “盗匪也太凶了一点,”另一个说:“要活大家活啊!他们任意卷劫,断了旁人的活路,地方团队,还不舍命跟他们拚吗?”

  “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杜老爹沉沉的叹了口气说:“盗匪和地方相拚,业已很掺了,何况加上如狼似虎的北洋军下来乱搅和;如今,尸横遍野没人收埋,咱们饿得连收埋尸体的力气都没啦,这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咱们又该怎样熬下去啊?”

  ***

  日子真是那样的难熬。

  太阳把所有的河溪、池塘都吸干了,活着的人必得觅地挖井;他们在旱年挖井,只有采取古老的方法,夜晚用黄盆覆在预先拣妥的几处地方,等到第二天清早,太阳没露的时辰,翻开黄盆,比较盆心凝露的多寡,判出哪一处地下的水源较丰。有时使用这种选择方法,仍不能觅出丰足的水源,便换用寻觅蚁巢的方法;通常,蚂蚁择巢时,对它们居处的干湿极为敏感,遇涝,则迁居高爽之处,遇旱,则迁往阴湿之地,村民掘井,只要寻到蚂蚁群聚的地方,地心必会有泉。

  即使方法好,挖井这种重活,也不是饥饿的老弱能承担得了的,承担不了也得咬牙挖掘,大家都明白,人离了水,根本无法活下去,没有深井,也就没有水源了。

  白天掏井,累得筋疲力竭,浑身都是泥浆,一到天黑下来,没灯没火的,谁也不愿多走一步了;倒不是因为劳累,主要的是每个人的内心都充满了惨愁和恐怖。尸气在空气里弥漫着,远远的荒地上,不时传出食尸的野犬的长吠声,听上去,几近乎豺狼的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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