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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远得很哪!”那樵夫用手指着西边重迭的山影说:“朝西去,连翻三座大山,顺涧朝南转,才到七星崖,说起来很容易,走起来可就难啦,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工夫,到不了那儿,何况你带着女眷,只怕连头一座山都翻不过去罢?”

  听到樵夫说的话,黑吉不禁朝采凡多看了一眼。采凡虽不挺柔弱,但她未曾习武,连日来的跋涉奔波,攀爬险峻的山岭,业已费尽力气,如今,再要让她跟着自己,去翻越那三座高入云表的大山,只怕她真的难以支持了。采凡也明白做丈夫的心意,便说:

  “我们不妨到北山村歇上一天,添足干粮和饮水,不必那么急着赶路,走一程歇一程,我相信我还能跟得上,不会怎样累的。”

  “好罢,”黑吉说:“也只好照这办法,让你跟着吃苦了。这儿太荒凉,我无法把你另作安顿,跟我在一道儿,多少有份照应。”

  他们在北山村歇了一天,添足干粮和饮水。第二天凌晨,按着樵夫指点的路径,一路翻山越岭,奔七星崖那个方向走去。这趟出门寻仇之前,两夫妻曾经一再计议过,但自从分访南剑和北剑后,两人都觉得原先的估计错了,无论北剑万丰禾和南剑方直,这两位成名的人物,显然都是泱泱君子,自谦自重,赢得闾里的敬仰。黑吉也由此悟出:在侠义江湖上,明眼的人多得很,浪得虚名或是以权谋得名的并不多见,即使有,也不会长久;由此推测,武当长老辈若愚道人,更不会牵入赵家的恩怨之中了。尽管他对此行不抱若何希望,但他仍不愿意放弃探查线索的机会,——也许,凭借若愚道人丰富的经验和阅历,能帮助他打破那个难解的谜团。

  这样足足走了将近十天,黑吉和采凡两人,终于到了七星崖下。正如那樵夫所说,临溪有几株虬松,松前有座茅屋,有位老道人正歇在茅屋里,瞑目独坐,他面前立着一只古老的鼎炉,炉里焚着沉檀,袅袅腾游的烟篆,飘过他寂然的眼眉。

  黑吉夫妻两个在门前静立了好一会儿,那老道人才睁开眼来,惊异的望着他们。

  “两位敢情是摸迷了路了?”他说:“在这儿,除了北山村采樵的,没人会摸到这里来的。”

  “您就是若愚道长罢?”黑吉说:“晚辈夫妇是特意拜访您来的。”

  “我们来自洛阳,”采凡说:“我们这样冒昧造访,您该不会怪罪我们罢?”

  若愚道人寂寞的摇摇头,喟叹说:

  “贫道老了,朽了,多年不问尘俗的事了,不知两位远道来访,有何见教?”

  黑吉把备妥的帖子,恭敬的呈了上去,若愚道人看后,哦了一声说:

  “原来赵少侠是魔山双剑之一赵大侠的哲嗣,贫道可真的失敬了。……想当年,赵大侠和杜大侠,前后都到这儿来过,那还是在贫道初初归隐的时辰,一晃眼,竟相隔许多年啦。”

  “您说的杜大侠,正是家父。”采凡说。

  “啊!那真太巧了!”若愚道人笑瞇瞇的打量着这对年轻的夫妇说:“赵杜两家,上一辈既是同门,又结成了儿女亲家,赵少侠英风飒飒,杜姑娘温柔聪慧,真是天作之合,两位有话,进屋来坐着谈罢。”

  黑吉和采凡进屋落座后,黑吉首先说:

  “道长不知有否听说过,家父被人刺杀在荒山大觉寺的事,那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若愚道人睁大惊疑的眼说:

  “这可是骇人听闻的变故,贫道简直难以相信,论起当代各派剑术,魔山剑合释道之长,可称天下无敌,谁有这种匪夷所思的能耐,能刺杀令尊呢?”

  “晚辈夫妻也解不破这个谜团,”黑吉说:“所以才出门查访,在今天之前,业已访过北剑万丰禾万老爷子,也去太湖访过南剑方直,但方大侠已过世了,前两处都没得着解答,才来求助道长的。”

  若愚道人沉吟有顷,摇着头说:

  “说来怕使少侠伉俪失望,贫道对这件事,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若说有什么线索,只有一点,那就是当年赵大侠和杜大侠来到七星崖,也都是寻访仇人来的,因为少侠的祖父和杜姑娘的祖父,都是被人杀害的。这宗江湖恩怨,由于对方都在暗中施行报复,使赵大侠和杜大侠都找不到仇家,——这正跟少侠伉俪来此一样,贫道也是爱莫能助,至于后来他们能没能复仇?那就非贫道所知了!”

  “这我倒没听家父说过。”采凡说。

  若愚道人转望着采凡说:

  “令尊大人现在何处?他还在魔山武馆嚒?”

  “他已经在荒山大觉寺落发出家了!”

  听到采凡这样说,若愚道人瞑目沉思了一阵说:

  “少侠,我想,这事你最好去问令岳去罢。令岳和令尊同门习艺,朝夕相共多年,假如在令岳那里再得不到线索,旁人更帮不上忙了。”

  这就是黑吉和采凡夫妻俩辛苦半年的查访所得,等于毫无结果,他们只有辞别了若愚道人,觅路出山。一路上,黑吉有过独自的深思,参详若愚道人所说的话,一个可怕的念头,像一条青色的闪电一样掠过他的心底,这念头使他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觉。

  在这之前,他真的从没这样想过,把怀疑落在自己的大师伯——也是自己的岳父杜洪的头上;依常理推测,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大师伯若是自己杀父的仇人,他怎会悉心传授自己的武功和剑术,并且将这柄剑交给自己,鼓励自己去复仇?他又怎会将他的独生女儿采凡许配给自己?!——在魔山那段日子里,他随时可取自己性命的。

  不过,在自己出门寻仇的这半年来,发现有许多迹象,使自己无法不生疑念。因为自己和采凡私下认定的三位剑术宗师,都和赵家向无嫌隙,同时,他们在剑法上,也不可能胜过自己。这样看来,唯一能胜过亡父的人,就只有杜洪大师伯一个人了。

  这使他想起童年时刻,老赵安跟他讲述过的,许多奇怪的复仇的故事;说是有些歹人,在杀人作案之后,心虚胆怯,往往会对对方的后代,使用假仁假义的怀柔手段,以恩情笼络的有之,收为养子的有之,至于收徒传艺的,更是常有的事。但自己跟随大师伯杜洪多年,自信看得清楚,大师伯行得端,坐得正,决不会是那种邪恶的歹人,他对自己,尽力教诲,并没有故施恩惠。……即使这样,自心的疑念始终难以消除,父亲是在荒山大觉寺遇害的,大师伯要出家,洛阳附近的庙宇多得很,他为何偏偏选上那座古庙削发呢?

  若说这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是不是因为他杀了人,觉得内心愧疚不安,削发出家,希能以此赎罪呢?当黑吉内心反反复覆的想着这些时,他才领悟到世情和人心一样的复杂,恩与怨纠结,善与恶难分,……有时他想到大师伯对他的恩义,沉重如山的情分,而他竟然起了这种猜疑,内心反而有一份疚愧的罪恶感。好在他和采凡已经回程了,渡老河口会经过荒山大觉寺左近,他和采凡就要去看望出了家的人了,但愿这一切的猜疑,都是子虚,要不然,那就难以区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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