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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倒不是我夸奖你。”贲四说:“修习武术的人,光靠身强力壮是不成的,它要靠有专一的心性,领悟的慧根,和耐得磨练的定力,而这三样,你都有了,只要勤苦的修习下去,日后的成就,一定能超过师父和二师叔的。”

  第二天,黑吉就越过三道险涧,攀藤附葛的爬上石坪,到那座茅屋里拜谒大师伯杜洪去了。几年不见面,在黑吉的眼里,大师伯杜洪要苍老得多了,他的头发散披在肩上,胡须一直拖到胸口,人显得非常消瘦,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起来。

  “黑吉,你上山多久了?”杜洪仍然盘膝趺坐在破旧的蒲团上,温和的问他说。

  “回大师伯,该算是第四个年头了。”

  “嗯。”杜洪说:“四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盼望你能忍得了困苦,受得住打熬,到我这里来。你这回到后山来见我,还是要学魔山剑术,为你爹报仇?”

  “是的。”黑吉说,他这样说着话,两眼射出坚定的光彩来,真是精芒外露,灼灼照人。

  “唉!”杜洪敛住微漾的笑容,叹说:“人说:魔由心生,障从性起,这真是魔障了。后山不比前山,这里的日子,要比前山更苦,菜蔬要自己点种,米粮要从前山负来,想练就魔山全套剑法,少说还得五六年,五六年之后,你就是尽得我的真传,也未必是仇家的敌手,真是这样,你还愿意学剑寻仇吗?”

  “大师伯!”黑吉跪下来叩拜说:“侄儿已经说过了,侄儿这一生,那怕粉身碎骨,也非报父仇不可。等到把剑术练成了,侄儿就要踏遍天涯海角,去寻觅仇家,终有一天,侄儿能找得到他的。”

  “孩子,你起来罢!”杜洪说:“我当着你大师母的面,答允过你,你不听我的劝告,我也不能反悔,打明天起,我传授你的剑法就是了。”

  杜洪真的悉心传授起黑吉的剑法来。他带黑吉到屋后去,立石为人,折枝为剑,先授魔山的剑诀,要黑吉依诀运剑,一招一式,轻松缓急,都要反复演练,直至运用自如,收放随心为止。

  “这只是形似,也是练剑的初步。”杜洪对他说:“所谓形似,就是讲求身形、步法、运臂、拧腰,……身体的一切动作,都要能配合剑势,而对举剑、运剑的姿态,都要正确无讹。”

  “形似之外,又怎样求精求进呢?”黑吉追问说。

  “噢!武学一道,难就难在这里了。”杜洪说:“一般说来,刀剑是死的,人是活的,但这只是指悬在壁上,插在鞘里的刀剑而言,一旦它出鞘握到人的手上,刀剑便和人心人意合而为一,千变万化,演变无穷,它就不再是死的了,这道理你懂得罢?”

  “是的,侄儿懂得。”

  “你再想想我教你的剑招罢!”杜洪说:“剑身的一收一吐,上迎,下击,侧砍,斜劈,虚削,实攻,……招招连锁,式式相衔,虚实变化那可是太多了,到那时,剑已非剑,实在是心意运用。武人习剑,和文士运笔,是同样的道理。一种剑术,十个人一道儿学它,结果却因十个人的运用方法不同,产生出不同的境界。练剑练到后来,要得练心,把生命、精神,融进剑里去,使天和人,人和剑,都合为一体,那才真正是驳剑之术呢。”

  对于这些话,黑吉觉得很奥妙,一时又很难握住那种奥妙,只能先从形似上痛下功夫罢了。杜洪每天除了折枝为剑,传授黑吉的剑术之外,大半时间,都教他读书,习诗,诵史,解字,为文,据杜洪的看法,人有胸襟,心有丘壑,剑上才有气势。

  “你爹当年复仇心切,弃文习武,吃亏就吃在这里。”杜洪谆谆告诫黑吉说:“论剑术精纯,他该在我之上,但长峰老爷子也看得出,他使剑时,招招式式,都带着怨戾之气,极为不祥。仇没报得成,反而在荒山古庙里送了性命。这是你必须引以为鉴的。”

  黑吉在大师伯杜洪的悉心照拂下,一面习剑,一面攻书,失去父母的孤儿黑吉。逐渐把这位大师伯当成父亲一样的看待了。黑吉不能不佩服大师伯,觉得他不但武术非常精纯,学问也非常渊博,只是有一点令黑吉不解的,总觉大师伯也许是看透了世情,领悟了禅机罢?做人做事,在看法上都很消沉,——这或许因为自己太年轻,不太习惯的关系罢?

  日子像涧水般的奔流过去了。

  黑吉不论在读书和习剑两方面的哪一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展,出山去寻访仇家的日子,算是越来越迫近了,但,究竟谁才是自己杀父的仇人呢?这个一直悬在自己心底的疑团,始终没能打破,他不得不提出来,跟他大师伯杜洪商量了。

  “大师伯,您是有经验阅历的人,据您所知,跟赵家结仇结怨的,是哪一家呢?我爹那宗案子,算是无头公案罢,但我的祖父,又是被谁杀死的?……过去的事,虽说去得很远了,但总能找出一点迹象的罢?”

  “难就难在这里了。”杜洪朝着山峦间斜挂的月亮凝望着,沉思的说:“老赵安是跟随你祖父的仆人,你祖父死在白茅店一个野铺里,当时老赵安在场,等他醒来,发现你祖父不见了,忙着点上灯笼去找,在店前临溪的木桥边,找到他的尸体,身上也带有好几处剑伤。”

  “您是说,没有迹象?!”

  杜洪寂寞的摇了摇头,过半晌,他说:

  “一般说来,结仇结怨,演变成宿仇积怨,并不全怪对方狠毒,而是双方都有错处。那就是说,你祖父横遭杀身之祸,固然很惨,但你祖父若不惨害旁人,旁人就不会对他下毒手了。临到你爹,理直气壮的去报父仇,对方也许是刚报完父仇的,两边都有道理,互不相让,只有动武解决,结果你爹不幸欠了一招,毁在对方手下。报父仇的担子,又落到你的头上。就这样一代怨仇一代的循环下去,谁敢说何时能够了结呢?!……若说迹象,这就是了!”

  听杜洪这样一说,黑吉的双眉紧锁起来;从前的一本账,都落在沉沉的黑里,摸不清,看不透,谁能看得出谁是谁非来?说来使人很困惑,那就是人是不是因复仇而生的?自从雪夜里,爹的尸首被抬进门,自己这颗心,复仇的火焰就没有熄灭过。生命好像是一支搭在命运弓弦上的箭镞,一旦射出去,穿经无数岁月,但它只有一个意义,就像箭射红心一样——汇向复仇两个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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