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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胖哥神经质的笑了起来:“正因为蓝师傅再能,他也只是个人,不是个神,你没瞧他脑后那道伤疤?他那条走起路来一跛一拐的腿?——他能救得了旁人,却不一定保得了自己。总而言之,矿坑里的事,太神奇怪异了,再能的人,也拿不定的。”

  “所以……”

  “不错。”胖哥缩缩脑袋说:“所以我发誓不再下矿,宁可干点儿旁的,我这颗会吃饭的脑袋,才会安安稳稳的蹲在我的脖子上。”他这样说着,一面打着响亮的哈哈。这又彷佛透出某种矛盾来,也就是说:他一方面确信蓝师傅和老田的经验,一方面仍摆不脱对那深入地层的黯黑坑洞给予他的神异莫测的原始惧怖,两者权衡,他宁可逃避那种恐怖的压力,改行换业,好使他像平常人一般的,常年生活在地面上。

  蓝师傅和老田对胖哥赵振祥的看法,倒认为是理之当然的,提起他那位在抚顺时一同工作过的老伙友不愿再入矿的事,他说:

  “咱们平心说,胖哥说的,确有他的道理在。你想想罢,钻在地层底下的黑穴里,终年难得看见太阳,那就跟活在阴曹地府似的,过得久了,是人也难免沾上几分鬼气。无论哪个矿坑,无论他们怎样讲究安全,若说保险不出岔事,那都是骗人的瞎话,……在东北那些天荒地野的地方,很多关内来的移民要讨生活,不得不进坑挖矿,想豁命积赚点儿钱,养活妻儿,明知这是苦行当,也只好硬起头皮认了!如今可不同啦,胖哥会旁的手艺,养得家,活得口,不一定要转回头干这份旧行业,你说是不是呢?”

  “当然。”不过我又加上一句:“其实,干哪一行没有风险?躲在大树底下,还怕树叶儿打头呢!”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勉强也勉强不得的。”蓝师傅说:“你没在矿坑里活过,但你总能猜想得出那种光景:坑洞里到处都是湿漉漉,水淋淋的,每人全靠头顶上束着的电火照光,影影幢幢,活像夏季里的萤火虫儿,望在人眼里,鬼气森森的。不懂得矿的人,只是在感觉上骇怕,那还不算怕,最怕的该是经验十足的老矿工,越是懂得多,看得多,越是心寒,我晓得,胖哥是被矿坑闹鬼的事,把胆子给吓破了!”

  “哪有这回事啊?!”我说:“你晓得,蓝师傅,我很难相信这一类的事情,即使有,也不是什么鬼魂之类的玩意儿,只是心理作用罢了!”

  “本来嘛,”蓝师傅摊开两手说:“人在大白天,头上顶着太阳,就不会胡思乱想的疑神疑鬼,终年活在矿坑里的人,心里头想法,自会跟一般人不同啦!”

  “有些怪异的事情,是不能按常理去推断的。”老田在一旁插嘴说:“矿里一般的灾变,倒不挺怕人,最使人骇惧的,反而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信,你去问问胖哥就晓得了。”

  我不能不相信蓝师傅和老田所说的话,他们是饱浸过生存苦汁的人,憨朴、忠厚,说话也说得非常诚恳。从他们平常的谈话里,我能想象得出矿工们原始的心胸,人们的生存意识,经常受着生活环境的浸染。一天夜晚,我备了一些酒菜,把蓝师傅、老田、胖哥赵振祥都请来聊天,几杯酒落肚之后,我便扯着胖哥,问起他当初遭逢到的那段奇异的经历来。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使你怕成那样?——宁愿改行换业,也不愿再下矿坑的呢?”我说。

  “嗨,不说也罢,”他说:“说起来话就长了!”

  “夜晚不是更长?”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就消停咪着酒,从头慢慢说罢。”

  夜在缓慢的流着,从胖哥土腔土调的述说里,我晓得他是在十七岁那年,离开他的老家窝——山东烟台附近,靠海湾的村落,赶到关外去讨生活的。

  “我到抚顺找我叔叔,他在一处矿里做矿工,那儿老乡多,有照应,要比我再去单独闯荡强。我叔叔也跟我说:‘振祥,你年轻力壮,正好借机淘练淘练,挖煤虽是苦行业,凭力气混饭吃,刻苦点儿,也不是没有赚头。’……我被叔叔带到矿坑里去看过,触眼倒觉着满新奇的,心想,我拳大胳膊粗,干这个不算难,那就先骑马找马,干着再说罢!”胖哥带着三分酒意,摇头晃脑的讲开了:“我在的那座矿,是个老煤矿,矿坑不是斜着朝下去的,而是直上直下的倒‘了’字形,进矿要坐升降机,那些横行的坑道,上下共有好几层,那还是主坑道,另外还有更多的支坑。

  “我初进矿,跟我叔叔在一道儿,他挖煤,我推车,工作地点,是在第二层西主坑的第四号斜坑。初进矿的人,都像初生的小牛犊子,浑身都是劲,心里根本就没有一个怕字,……我瞧着那些铁轨,轰隆作响的电缆车,粗大的木桩做成的支架,每个人额头上亮着的小电灯泡儿,和悬挂在支架上的一盏盏加上安全罩的煤气风灯,觉着满新奇的。

  “我用手车推煤出斜坑,装在缆车上,装满一节车,有若干工资,我拚命的推煤,一面计算着收益,工作起来,便显得津津有味。这样干了几个月,凡是在第四号斜坑工作的人,便都和我混熟悉了,他们有人叫我赵小胖子,有人叫我傻小子,其中有个老矿工老徐,认真的跟我说:

  “‘你这傻不楞叽的小家伙,你这种年纪,走到哪儿混不着一口饭吃?偏要下矿坑,下矿坑也罢了,为啥偏选上第四斜坑来着?’

  “‘都是我叔叔替我安排的,也贪着这儿老乡多,人头熟,凑合在一道儿,热闹些。’我说:‘第四斜坑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

  “‘如今倒也没什么。’他说:‘不过,早几年里头,确实闹过事情,有一间塌矿,压死不少人,有两个人在矿里失了踪,到处找也没找着……在这儿的人,都传说第四斜坑闹鬼,真的,也有人亲眼看见过。’

  “这是头一回,从老徐的嘴里,我听到过第四斜坑闹鬼的事情。说来很巧,那时候,蓝师傅就在第四斜坑当带班,我也把这事问过他,他光是笑,一个字也没吐。”

  “我有什么好讲的?”蓝师傅在一边笑着说:“那时刻,在第四斜坑挖矿的老矿工,谁都晓得那宗事情,不愁没有人告诉你。我总是个带班的人,不能让矿长说我故意渲染,把一个毛头小伙子吓走。”

  “好!”我兴致勃勃的说:“后来又怎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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