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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个苹果批


  我很小的时候,已经有人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一生也不会有人喜欢。

  那人好像是我的妈妈,又可能是我的同学,更可能是我的老师。

  没有人喜欢我。小息的时候,我会独个儿站在操场旁边喝维他奶,看着其他小朋友跳橡筋绳、玩猜皇帝。在课室内的时候,我永远独自坐在最后一排,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坐。

  老师问书不会问我,只因我试过一次在她发问后站起来,整整三十分钟没有说话,狠狠地把她瞪个半死。

  自此,大家都说我难教、古怪。

  我不介意,我知道当我长大之后,自然会有人喜欢。

  不会是妈妈,不会是爸爸,他们怪我不对他们微笑、不亲他们。我没有怪他们不好好对待我;事实上,我也没有好好对待他们。

  终有一天,会有一个愿意对我好,而我又愿意对他说话和微笑的人出现。

  小时候的日子就在大家“黑口黑面”中度过。我不介意,但其他人却十分介意。

  然后我升上中学,学校设有家政课。我十分喜爱家政课。在家政课里,我可以学煎蛋、冲奶茶、焗曲奇饼、蒸鲩鱼、炒饭……我终于找到一种可以叫我垂头微笑的东西。

  当我把火腿切丝的时候,我愉快微笑,加糖加醋的时候,我温柔地笑,开炉爆姜葱蒜蓉之时,我更会笑出声来。家政室内的女孩子因着我的愉悦也齐声笑了,而我从此成了家政班中的传奇,被誉为天才厨师的接班人。

  但我从不寄望自己成为天才厨师,也不希望可以享负盛名,亦没想过要以烹饪赚钱,只是,我真的很喜欢烹饪的感觉。

  请别叫我解释,我不会知道为什么我会愿意在柴米油盐之间微笑。

  十四岁的我相信,原来快乐是没有理由的。

  后来,我依照烹饪书中的食谱,自行创作午餐饭盒,于是我的午餐往往是独一无二的酿墨鱼饭、酥炸软壳蟹、酒酿丸子、冬笋炖蛋……等等非家常小菜。

  同学和老师都因而把我留意起来,但是,依然是没有人喜欢我。

  只怪我不开口和他们说话。

  为什么要开口说话呢?口只是用来吃东西的嘛。

  十六岁的时候,我开始研习西式甜品的制法。

  都说,西式甜品是最考功夫的。我也有好胜的一面,我愿意好好挑战自己的能力。

  参考食谱,我买了半打苹果、一斤面粉,创制我第一个苹果批。

  我把苹果切丝,加上蜜糖,酿在模子内的面粉皮中,继而盖上另一层薄薄的面粉,在边沿扭上花纹,放进烧红的焗炉里。

  四十五分钟后面粉度呈金黄色,我的第一个苹果批诞生了。

  我看着金黄色的婴儿,微笑了。

  我切了一小块,放进口里。味道刚好,不太甜,批皮也够香。

  就那样,我以锡纸包好余下的苹果批,捧着它乘缆车往山顶。我要到山顶公园。上次我把煮好的蜜汁排骨带到山顶公园,很受野狗先生的欢迎。这次我要再接再厉,以甜品表示我对无人饲养的野狗先生的致意。

  我把苹果批放在大腿上,心情很好。

  缆车向上爬,像一个吊颈的人给人用力地扯动颈上绳索一样,只剩半条人命地往上移去。中途站上,扯绳索的人手一松,车便停下,有人从中途站步进缆车内,像是毫无选择那样,坐在我的身边。

  是个男孩子,比我大两、三年,高度是五尺九寸左右,架一副银框眼镜,穿宽身棉质白恤衫,像“无印良品”的那种,加上米色帆布裤和棕色织皮Loafer鞋。

  我望了望他,他又望了望我,他的目光由我的眼睛落到我大腿上的锡纸盘。

  “很香。太香了。”他说。

  “是苹果批。”我告诉他。

  “噢!”他满眼的惊喜。“可否给我尝一块?”

  我犹豫。“那是用来喂狗的。”

  “变坏了吗?”他问O-,“不,刚刚焗好,新鲜得不得了。用来喂狗,它们会很欢喜。”

  他点点头,好像很明白。

  我感到很欣慰。

  但我还是让他吃掉我的苹果批。他实在太想太想吃了,双眼一直没离开过我大腿上的锡纸盘。

  于是,我们走到山顶公园,一边喂野狗一边吃苹果批。

  他啜看手指,不停地赞叹:“太美味了。”

  我笑,奇异地开怀。

  从此,我与他走在一起。从此,我只专心焗制苹果批。

  放进朱古力的、添上忌廉的、加进干葡萄的,我隔天便焗一个,送给为苹果批死心塌地的他。

  他告诉我他爱我,纵然我说话不讨人欢喜、行动笨拙、样子像木头。

  “从你焗制的苹果批中,我看到那被人忽略的美丽与灵秀。”

  我很感动,由心抖出来的感动,一点一滴,细细地、碎碎地,掩盖看我整个人。除了这种感动,我猜我不愿再为其他的感觉而活。

  每次看到他饱贪苹果批后酣睡在我怀中的单纯,我真正领略到,不吃不喝一无所有也没所谓,只要他依然在我怀内,什么也不要紧。

  终于找到一个我愿意让他走近的人。

  我们一直快快乐乐,相安无事,直至半年之后。

  原因不明地,他开始有食滞的迹象。他吃得比从前慢,表情也不见得太愉快,吃过后居然会有胃气胀,一副怪不舒服的样子。

  于是我把食谱的材料改良,譬如少放些糖,多放些玉桂粉,改变热度和发粉的分量等等。

  我冷静地试了又试,他却仍然吃得眉头皱。

  “告诉我,有什么地方出错了?”我问他。

  他呼出胃气,没打算回答我。

  我开始不知所措,恳切寻求令他开胃的办法。在食用之前跳一只舞、听一首歌、看一场电影,又或者在吃苹果批后做人体按摩、说童话故事、玩十五分钟器械操。

  但这些方法似乎都不管用。他推开了我的苹果批,发脾气。

  我很彷徨,把睑埋在面粉堆,直到差不多气绝为止。

  终于,我明白他嫌弃我的苹果批的原因。

  某个黄昏,我意外地在惯常买苹果的摊子前,碰见他与一个女孩子走在一起。他俩手拖手,那个女孩挽看一袋天津雪梨。

  他们看不见我,他们欢欣地有说有笑。

  我把怀中的苹果带回家,依样地削皮切丝,依样地挂制面粉。在悲哀的尽头,我落下了泪,那点点眼泪,滴在混和成困状的馅料中。

  那一晚,他板着脸走到我的家,像炭一样坐到餐桌前。

  我端出新鲜的苹果批,放在他跟前。

  他别过脸,不想吃。

  “你吃吧,求求你。”我垂下眼,以近乎乞求的声音说。

  他勉强地吃下一口混和了眼泪的苹果批。奇怪地,苹果蓉还啃嚼在口,他却突然双眼发光,原本不屑的表情顷刻变成悲伤,眼泪如瀑布般泻下来。

  “怎么了?”我非常紧张。

  “我对不起你!”他掩脸痛哭。“我爱上了冰糖雪梨。”

  我垂下眼来,没有讶异也没有哀痛。我早早知道了,亦在悲痛的尽头落下了泪。

  ——我只是,非常的怨恨。

  “你明明喜欢苹果批的,怎可能突然爱上冰糖雪梨?”我咬牙切齿。

  他的泪不住地流。“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自某天开始,我不再为苹果批而感动。”

  我看看完美的苹果批,没再言语。

  “我也不再从苹果批中领略到你的真善美。”他续说。

  我愤恨地望看他,发觉他那一脸的泪与那副名正言顺的表情毫不吻合。

  他说:“我也不明白为何我会流泪,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悲伤。”

  自此我又回复往昔那样,非常的沉默寡言,脸色如锅底。

  我依旧焗制我的苹果批。我放不下。

  我走遍各大书局搜罗最详细的苹果批资料。我的苹果批,依然要做得最精最好。

  在上环的一间阁楼书局内,我看到一本尘封的古老食谱。当我看到苹果批的那一页,赫然发现以下的文字:若果你把悲伤的眼泪加进馅料内,享用的人便会顷刻流下悲伤的泪。

  若果你把仇恨的血液滴进馅料中,享用的人便会立刻七孔流血致死。

  这一小段文字是苹果批制法的备注,我仔细翻阅整本食谱,就只有苹果批这一页有那项额外的节录。

  我的心一震,莫非——我窃笑,继而奸险狂笑,把食谱买回家。

  我又再削皮切苹果,以最上乘的材料做批皮,我要送他最后一个苹果批。

  当然我不会忘记,加进一滴血。

  在指头上割一刀,为甜美的苹果批加添味道……

  那年我十六岁半,刚好经历初恋。

  初恋的男孩曾经疯狂地喜欢我的苹果批,他曾令我以为找到了注定爱我的那个人。

  可是后来他爱上了冰糖雪梨。这是你们都知道的事实。

  他曾为我的苹果批而落泪。因为他中了苹果批独有的魔法。而当我发现那魔法时候,我炮制了一个鲜血苹果批给他。

  但到了今天,他依然生存。我也十八岁了。他和冰糖雪梨快乐地生活,滋润得不得了。

  我仍然继续研究食谱,焗苹果批的技术简直出神人化。

  我时常笑,开朗动人。

  因为,我并没有把那带有仇恨的血的苹果批交给他。

  那天我捧着苹果批在他家楼下徘徊片刻后,便打了退堂鼓。

  我突然想,他不爱吃,自有其他人爱吃,只是真命天子不是他罢了!我不相信真的没有人喜欢我。即使再差劲的人,都有上天注定的那个人。

  让他有新开始之余,自己也好好重新开始。于是这些日子以来,我制造苹果批时,总不忘加上祝福。

  或许,祝福亦是咒语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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