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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战役(2)


  明知无法插手我的生活,使你和妈妈手足无措,更难堪的是,你们会觉得,这一生的付出,已经被遗忘了。我知道父母的心情,我晓得的,虽然再没有人对我说什么。

  我也知道,爸爸,你仍旧不欣赏我,那一生里要求的认同,除了爱之外的赞赏,在你的眼光里,没有捕捉到过,我也算了。写文章,写得稍稍深一点,你说看不懂,写浅了,你比较高兴,我却并不高兴,因为我不是为了迎合任何人而写作——包括父亲在内。

  只肯写心里诚实的情感,写在自己心里受到震动的生活和人物那就是我。爸爸,你不能要求我永远是沙漠里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因为生命的情势变了,那种物质也随着转变为另一种结晶,我实在写不出假的心情来。

  毕竟,你的女儿不会创造故事,是故事和生活在创造她的笔。你又为什么急呢?

  难得大弟过生日,全家人吃一次饭,已婚的手足拖儿带女的全聚在一起了。你,下班回来,看上去满脸的疲倦和累。拿起筷子才要吃呢,竟然又讲了我——全家那么多漂亮人,为什么你还是又注意了一条牛仔裤的我?

  口气那么严重的又提当日报上我的一篇文章,你说:根本看不懂!我气了,答你:“也算了!”

  全家人,都僵住了,看我们针锋相对。

  那篇东西写的是金庸小说人物心得,爸爸,你不看金庸,又如何能懂?

  那日的你,是很累了,你不能控制自己,你跟我算什么帐?你说我任性,我头一低,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拚命喝葡萄酒。

  一生苦守那盏孤灯的二女儿,一生不花时间在装扮上的那个女儿,是真的任性过吗?

  爸爸,你,注意过我习惯重握原子笔写字的那个中手指吗?它是凹下去的——苦写出来的欠缺。

  如果,你将这也叫做任性,那么我是同意的。

  那天,吃完了饭,大家都没有散,我也不帮忙洗碗,也不照习惯偶尔在家时,必然的陪你坐到你上床去睡,穿上厚外套,丢下一句话:“去散步!”不理任何人,走了。这很不对。

  那天,我住台北,可是我要整你,教你为自己在众人面前无故责备我而后悔。晃到三更半夜走得筋疲力竭回家,你房里的灯仍然亮着,我不照习惯进去喊你一声,跟你和妈妈说我回来了,爸爸,我的无礼,你以为里面没有痛?

  妈妈到房里来看我,对着她,我流下眼泪,说你发了神经病,给我日子难捱,我又要走了,再也不写作。

  这是父女之间一生的折磨,苦难的又何止是妈妈。其实,我常常认为,你们并不太喜欢承认我已经长大了,而且也成熟了的事实。更不肯记得,有十六年光阴,女儿说的甚而不是中文。人格的塑造,已经大半定型了,父母的建议,只有使我在良知和道德上进退两难。

  事实上,爸爸,我是欣赏你的,很欣赏你的一切,除了你有时要以不一样的思想和处事的方式来对我做意志侵犯之外。对于你,就算不谈感情,我也是心悦诚服的。今年的文章,《梦里不知身是客》那篇,我自己爱得很,你不说什么,却说跟以前不同了。

  对,是不同了,不想讲故事的时候,就不讲故事;不讲不勉强,自己做人高高兴兴,却勉强不了你也高兴的事实。另一篇《你是我特别的天使》,在剪裁上,我也喜欢,你又说不大好。《野火烧不尽》,你怕我讲话太真太重,说我不通人情,公开说了讨厌应酬和电话,总有一天没有一个朋友。

  你讲归讲,每一封我的家书、我的文章、我东丢西塞的照片,都是你——爸爸,一件一件为我收集、整理、归档,细心保存。

  十六年来,离家寄回的书信,被你一本一本的厚夹子积了起来,那一条心路历程,不只是我一个人在走,还有你,你心甘情愿的陪伴。

  要是有一个人,说我的文字不好,说我文体太简单,我听了只是笑笑,然后去忙别的更重要的事。而你和妈妈,总要比我难过很多。这真是有趣,其实,你不也在家中一样讲我?

  这半年来,因为回国,父女之间又有了细细碎碎的摩擦,只是我们的冲突不像早年那么激烈了。我想,大家都有一点认命,也很累了。

  我的文章,你欣赏的不是没有,只是不多,你挑剔我胜于编辑先生,你比我自己更患得患失,怕我写得不好,爸爸,我难道不怕自己写糟?让我悄悄的告诉你——我不怕,你怕。

  这一生,丈夫欣赏我,朋友欣赏我,手足欣赏我,都解不开我心里那个死结,因为我的父亲,你,你只是无边无涯的爱我;固执,盲目而且无可奈何。而不知,除了是你的女儿,值得你理所当然的爱之外,我也还有一点点不属于这个身分也可以有的一点点美丽,值得你欣赏。爸爸,你对我,没有信心。

  我的要求也很多——对你,而且同样固执。

  对我来说,一生的悲哀,并不是要赚得全世界,而是要请你欣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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