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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8)


  联合国调停西属撒哈拉的三人小组是这三个国家的代表组成的——伊朗,非洲象牙海岸,古巴。

  机场到镇上的公路,在清晨就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沙哈拉威人,他们跟西班牙站岗的警察对峙着,不吵不闹,静静的等候着车队。

  等到总督陪着代表团坐著敞篷轿车开始入镇时,这边沙哈拉威人一声令下,全部如雷鸣似的狂喊起来:“民族自决,民族自决,请,请,民族自决,民族自决——”

  成千上万的碎布缝拼出来大大小小的游击队旗像一阵狂风似的飞扬起来,男女老幼狂舞着他们的希望。嘶叫着,哭喊着,像天崩像地裂,随着缓慢开过的车辆,撒哈拉在怒吼,在做最后的挣扎——

  “痴人说梦!”我站在镇上朋友的天台上感叹得疼痛起来,没有希望的事情,竟像飞蛾扑火似的拿命去拚,竟没有看明白想明白的一天吗?

  西班牙政府竟比沙哈拉威人自己清楚万分,任着他们尽情的抓住联合国,亦不阻挡也不反对,西班牙毕竟是要退出了,再来的是谁?不会是巴西里,永远不会是这个只有七万弱小民族的领袖。

  联合国观察小组很快的离开了西属撒哈拉,转赴摩洛哥。镇上的沙哈拉威人和西班牙人竟又一度奇怪的亲密的相处在一起,甚而比上一阵更和气,西班牙在摩洛哥的叫嚣之下,坚持不变它对撒哈拉的承诺,民族自决眼看要实现了,两方宾主,在摩洛哥密集战鼓的威胁下,又似兄弟似的合作无间起来。

  “关键在摩洛哥,不在西班牙。”沙伊达相反的一日阴沉一日,她不是个天真的人,比谁都看得清楚。

  “摩洛哥,如果联合国说西属撒哈拉应该给我们民族自决,摩洛哥就不用怕它了,它算老几,再不然,西班牙还在海牙法庭跟它打官司哪!”一般的沙哈拉威是盲目的乐观者。

  十月十七日,海牙国际法庭缠讼了不知多久的西属撒哈拉问题,在千呼万喊的等待里终于有了了解。

  “啊!我们胜啦!我们胜啦!太平啦!有希望啦!”镇上的沙哈拉威听了广播,拿出所有可以敲打的东西,像疯了似的狂跳狂叫,彼此见了面不管认不认认,西班牙人、沙哈拉威人都抱在一起大笑大跳,如同满街的疯子一般庆祝着。“听见了吗?如果将来西班牙和平的跟他们解决,我们还是留下去。”荷西满面笑容的拥抱着我,我却一样忧心忡忡,不知为何觉得大祸马上就要临头了。

  “不会那么简单,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我仍是不相信。

  当天晚上撒哈拉电台的播音员突然沉痛的报告着:“摩洛哥国王哈珊,召募志愿军,明日开始,向西属撒哈拉和平进军。”

  荷西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打!”他大喊了一声,我将脸埋在膝盖上。

  可怖的是,哈珊那个魔王只召募三十万人,第二天,已经有两百万人签了名。

  西班牙的晚间电视新闻,竟开始转播摩洛哥那边和平进军的纪录片,“十月二十三日,拿下阿雍!”他们如黄蜂似的倾巢而出,男女老幼跟着哈珊迈开第一步,载歌载舞,恐怖万分的向边界慢慢的逼来,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在我们这边看着电视的人群的心上。

  “跳,跳,跳死你们这些王八蛋!”我对着电视那边跳着舞拍着掌的男女,恨得叫骂起来。

  “打!”沙漠军团的每一个好汉都疯了似的往边界开去,边界与阿雍镇,只有四十公里的距离。

  十月十九日,摩洛哥人有增无减。

  十月二十日,报上的箭头又指进了地图一步。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突然用扩音器在街头巷尾,呼叫着西班牙妇女儿童紧急疏散,民心,突然如决堤的河水般崩溃了。

  “快走!三毛,快,要来不及了。”镇上的朋友,丢了家具,匆匆忙忙的来跟我道别,往机场奔去。

  “三毛,快走,快走,”每一个人见了我,都这样的催着,敲打着我的门,跳上车走了。

  街上的西班牙警察突然不见了,这个城,除了航空公司门外挤成一团之外,竟成了空的。

  荷西在这个紧要关头,却日日夜夜的在磷矿公司的浮堤上帮忙着撤退军火、军团,不能回家顾我。

  十二月二十二日,罕地的屋顶平台上,突然升起一面摩洛哥国旗,接着镇上的摩洛哥旗三三两两的飘了出来。“罕地,你也未免太快了。”我见了他,灰心得几乎流下泪来。

  “我有妻,有儿女,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死?”罕地跺着脚低头匆匆而去。

  姑卡哭得肿如核桃似的眼睛把我倒吓了一跳:“姑卡,你——”

  “我先生阿布弟走了,他去投游击队。”

  “有种,真正难得,”不偷生苟活,就去流亡吧!“门关好,问清楚了才开。摩洛哥人明天不会来,还差得远呢!你的机票,我重托了夏依米,他不会漏了你的,我一有时间就回来,情况万一不好,你提了小箱子往机场跑,我再想办法会你,要勇敢。”我点点头,荷西张着满布红丝的眼睛,又回一百多里外去撤军团,全磷矿公司总动员,配合着军队,把最贵重的东西尽快的装船,没有一个员工离职抱怨,所有在加纳利群岛的西班牙民船都开了来等在浮台外待命。

  就在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门上被人轻轻的敲了一下。

  “谁?”我高声问着,马上熄了灯火。

  “沙伊达,快开门!”

  我赶快过去开了门,沙伊达一闪进了来,身后又一闪跟进来一个蒙面的男人,我马上把门关上锁好。

  进了屋,沙伊达无限惊恐的发着抖,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我瞪着喘了一口大气,跌坐在席子上的陌生人,他慢慢的解开了头巾,对我点头一笑——巴西里!

  “你们来找死,罕地是摩洛哥的人了。”我跳起来熄了灯,将他们往没有窗的卧室推。

  “平台是公用的,屋顶有洞口,看得见。”我将卧室的门牢牢的关上,这才开了床头的小灯。

  “快给我东西吃!”巴西里长叹了一声,沙伊达马上要去厨房。

  “我去,你留在这里。”我悄声将她按住。

  巴西里饿狠了,却只吃了几口,又吃不下去,长叹了一声,憔悴的脸累得不成人形。

  “回来做什么?这时候?”

  “看她!”巴西里望着沙伊达又长叹了一声。

  “知道和平进军的那一天开始,就从阿尔及利亚日日夜夜的赶回来,走了那么多天……”

  “一个人?”

  他点点头。

  “其他的游击队呢?”

  “赶去边界堵摩洛哥人了。”

  “一共有多少?”

  “才两千多人。”

  “镇上有多少是你们的人?”

  “现在恐怕吓得一个也没有了,唉,人心啊!”

  “戒严之前我得走。”巴西里坐了起来。

  “鲁阿呢?”

  “这就去会他。”

  “在哪里?”

  “朋友家。”

  “靠得住吗?朋友信得过吗?”

  巴西里点点头。

  我沉吟了一下,伸手开了抽屉,拿出一把钥匙来:“巴西里,这是幢朋友交给我的空房子,在酒店旁边,屋顶是半圆形的,漆鲜黄色,错不了,要是没有地方收容你,你去那里躲,西班牙人的房子,不会有人怀疑。”

  “不能累你,不能去。”

  他不肯拿钥匙,沙伊达苦苦的求他:“你拿了钥匙,好歹多一个去处,这一会镇上都是摩洛哥间谍,你听三毛说的不会错。”

  “我有去处。”

  “三毛,沙伊达还有点钱,她也会护理,你带她走,孩子跟嬷嬷走,分开两边,不会引人注视,摩洛哥人知道我有妻子在镇上。”

  “孩子?”我望着沙伊达,呆住了。

  “再跟你解释。”沙伊达拉着要走的巴西里,抖得说不出话来。

  巴西里捧住沙伊达的脸,静静的注视了几秒钟,长叹了一声,温柔的将她的头发拢一拢,突然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沙伊达与我静静的躺着,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天亮了,她坚持去上班。

  “孩子今天跟嬷嬷去西班牙,我要去见见他。”

  “下午我去找你,一有机票消息,我们就走。”她失神的点点头,慢慢的走出去。

  “等一下,我开车送你。”竟然忘了自己还有车。昏昏沉沉的过了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我开车去医院,上了车,发觉汽油已快用光了,只得先去加油站,一个夜晚没睡,我只觉头晕耳鸣,一直流着虚汗,竟似要病倒了下来似的虚弱,车子开得迷迷糊糊,突然快撞到了镇外的拒马,才吓出一身冷汗来,紧急煞了车。

  “怎么,这边又挡了?”我向一个放哨的西班牙兵问着。“出了事,在埋人。”

  “埋人何必管制交通呢!”我疲倦欲死的问着。“死的是巴西里,那个游击队领袖!”

  “你——你说谎!”我叫了出来。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来?”

  “弄错了,一定弄错了。”我又叫了起来。

  “怎么弄得错,团部验的尸,他弟弟认的,认完也扣起来了,不知放不放呢!”

  “怎么可能?怎么会?”我近乎哀求着这个年轻的小兵,要他否认刚刚说的事实。

  “他们自己人打了起来,杀掉了,唉,血肉模糊哦,脸都不像了。”

  我发着抖,要倒车,排档卡不进去,人不停的抖着。“我不舒服,你来替我倒倒车。”我软软的下了车,叫那个小兵替我弄,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顺从的把车弄好。“当心开!快回去吧!”

  我仍在抖着,一直抖到医院,拖着步子下了车,见到老门房,语不成声。

  “沙伊达呢?”

  “走了!”他静静的看着我。

  “去了哪里,是不是去找我了?”我结结巴巴的问他。“不知道。”

  “嬷嬷呢?”

  “带了几个小孩,一早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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