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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为知己者死(2)


  等到三点钟,我们喝完了细面似的清汤,贝蒂才捧出了炸马铃薯和那四片肉来。

  我们很客气的吃完了那顿饭,还没有起身,米盖已经飞快的收拾了盘子,消失在厨房里。不久,厨房里传来了洗碗的水声。

  我回想到米盖过去几年来,在我们家吃完了饭,跟荷西两个把盘子一堆就下桌的样子,再看看他现在的神情,我心里不知怎的产生了一丝怅然。

  “米盖结婚以后,安定多了,现在我一定要他存钱,我们要为将来着想。”贝蒂很坚决的在诉说她的计划。她实在是一个忠心的妻子,她说的话都没有错,但是在我听来,总觉得我对米盖有说不出的怜悯和淡淡的不平。

  等我们要走了时,米盖才出来送我们,口里很难堪的说了一句:“下次再来吃,贝蒂今天身体不好,弄少了菜。”

  我赶快把他的话打断了,约贝蒂第二日去买东西,不要米盖再说下去。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紧紧的拉住我,轻轻的对我说:“谢谢你,太太!”

  “谢我做什么?”

  “因为你不但喂饱你的先生,你也没有忘记喂饱他的朋友。”

  其实,贝蒂喂不饱我的先生荷西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因为她不是他的太太。我更不在乎我做客有没有吃饱,只是告别时米盖欲言又止的难堪表情,在我心里反复的淡不下去。

  世界上每一个人生下来,自小都养成了一句不可能不用的句子,就是“我的”这两个字。人,不但有占有性,更要对外肯定自己拥有的东西。于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弟弟,“我的”朋友……都产生了。这种情形,在一个女人结婚之后,她这个“我的丈夫”是万万不会忘记加上去的。所以,丈夫在婚纸上签上了名,就成了一笔女人的财产。

  对于荷西,我非常明白他的个性,他是个有着强烈叛逆性的热血男儿,用来对待他唯一的方法,就是放他去做一个自由的丈夫。

  他出门,我给他口袋里塞足钱;他带朋友回家来,我那怕是在沙漠居住时,也尽力做出好菜来招待客人;他夜游不归,回来我只字不提;他万一良心发现了,要洗一次碗,我就马上跪下去替他擦皮鞋。

  因为我私心里也要荷西成为“我的”丈夫,所以我完完全全顺着他的心理去做人行事。又因为荷西是一个凡事必然反抗的人,我一放他如野马似的出去奔狂,他反而中了圈套,老做相反的事情。我越给他自由,他越不肯自由,日子久了,他成了“我的好丈夫”,而他内心还以为“叛妻”之计成功。我们各自暗笑,得其所哉,而幸福家庭的根基,就因此打得十分稳健了。

  我很想把这种柔道似的“驯夫术”传授给米盖的太太贝蒂,但是吃过她那一顿冰冷的中饭之后,我的热情也给冻了起来。

  米盖的结婚,是我代贝蒂苦苦求的婚,现在看见他威风已失,满面惶惑,陪尽小心的样子,我知道这个“教父”已经大江东去,再也不能回头了,我的内心,对他有说不出的抱歉。

  日子很快的过去,沙漠那边的战事如火如荼,米盖与荷西的公司仍然没有解散,而职员的去留,公司由个人自己决定。

  “你怎么说?你难道要他失业?”贝蒂问我。

  “我不说什么,荷西如果辞了工作回来,别处再去找也一样的。”

  “我们米盖再危险也得去,我们没有积蓄,只要不打死,再危险也要去上工的。”

  我看了她一眼,不说话。没有积蓄难道比生命的丧失还要可怕吗?

  等荷西辞了工回来,我们真的成了无业游民。我们每日没有事做,总在海边捉着鱼,过着神仙似悠闲的日子。

  只有米盖,在近乎百分之八十的西班牙同事都辞工的情形下,他还是风尘仆仆的奔波在沙漠和工作之间。而那时候,游击队已经用迫击炮在打沙漠的磷矿工地了。

  贝蒂每一次看见我们捉了大鱼,总要讨很多回去。我因为吃鱼已经吃怕了,所以乐得送给别人。

  过去我们去超级市场买菜,总会在贝蒂的家门口停一停,接了她一起去买菜。等到荷西失业老是在打鱼时,贝蒂的冰箱装满了鱼,而她也藉口没时间,不再上市场了。

  每一次米盖从烽火乱飞的沙漠休假回家来,他总是坐在一盘鱼的前面,而且总是最简单的烤鱼。

  “我们米盖,最爱吃我做的鱼。”贝蒂满意的笑着,用手爱抚的摸着她丈夫的头发。米盖靠在她的身边,脸上荡漾着一片模糊而又伤感的幸福。

  “我的米盖”成了贝蒂的口头语,她是那么的爱护他,努力存积着他赚回来的每一分钱。她梦想着将来有很多孩子,住在一幢豪华的公寓里;她甚而对她理想中卧室的壁纸颜色,都一次又一次的提出来跟米盖谈个不休。她的话越来越多,越说越觉得有理,而荷西和米盖都成了默然不语的哑子,只有我有一声没一声的应付着她。

  她,开始发胖了,身上老是一件半旧的洋装,头发总也舍不得放下发卷,最后看电影去时,她只拿头巾把发卷也包在里面。她已忘了,卷头发是为了放下来时好看,而不是把粉红的卷子像水果似的老长在她头上。

  那个星期日的夜间,米盖第二日又得回到沙漠去上工。他的神情沮丧极了,他提出来跟贝蒂说了,他不想再去,但是这不是他自己可以左右的事情。所以他再不愿,也苦笑着一次一次的回到沙漠去。

  “这样吧!明天我们清早来送你去机场,可以不必叫计程车了。”荷西对米盖说。

  第二日清晨,贝蒂穿了睡袍出来送米盖,米盖抱住她亲了又亲,一再的嘱咐着她:“宝贝,我很快就回来了,你不要担心我。”

  我看贝蒂穿着睡衣,知道她不去机场,于是我也不想跟去了。

  米盖依依不舍的上了车,等到车门关上了,贝蒂才惊叫了一声往车子跑去,她上去把米盖拖下车来,手就去掏他的口袋。

  “荷西送你去,你的计程车钱可以交出来了。”她把米盖口袋里的两张钞票拿出来,那恰好是一趟计程车的钱。“可是贝蒂,我不能没有一毛钱就这样上飞机。我要在那边七天,你不能一点钱也不给我。”

  “你宿舍有吃有住,要用什么钱?”贝蒂开始凶了。“可是,宝贝,……有时候我可能想喝一瓶汽水。”

  “不要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荷西在一旁听得要暴跳起来,他把米盖拉上车,一句话都不说就加足油门开走了。我靠在木栅门边看着这一幕喜剧,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你看,一个男人,就是要我们来疼,现在我们存了快二十万了,如果我不这么严,还有将来的计划吗?”

  我想贝蒂这样的爱着米盖,她的出发点也许是对的,但我打心眼里不同意她。懒得说话,就走回家去了。我总是有点重男轻女,我老是在同情米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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