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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世华像抓着一线希望,抱着衣架跑下街里。

  是的,江西老汉耍猴戏来了,仍是差不多的表演,猴子和黑狗的戏服似乎又残旧了点。

  江西老汉用只有他的猴子和黑狗才听得懂的土话发号施令,猴子不停地敏捷探头往戏箱里换面具,找帽子,以它们有限的技艺,以求温饱。

  世华远近地探头,希望看见李颀。

  小孩群中没有他的那高高的身影。

  啊,在那街角身长玉立站着的好像是他,世华不禁往那边跑了几步。

  那不是李颀,只不过是个身材较高的白衣男子,根本没一处和李颀相像。

  世华唏嘘地回头,江西老汉正翻转了铜锣向众人讨赏,小孩照例一哄而散,只有几个好心的小男童小女童和一两个大人在掏角子。

  但角子还未掏出来,世华已看见皱纹深长的江西老汉脸露惶恐之色,钱也不讨了,只赶忙抽起戏箱没命似地往街尾的黄泥山坡跑,猴子和黑狗随着他狂奔,原来警察追来了,这小小江湖卖艺猴子一味跑一味躲,显然那不是第一次。

  流了半天汗水,一个赏钱也拿不到便又要亡命天涯地逃,世华惊惊地夹在他们和警察中间跑,似乎那样可以保护他们。

  那条黑狗笨一点,跟了一会追不上,急得团团转,世华那时已跑不过警察,老汉和猴子已逃得不知所终了,黑狗还在彷惶地东跑西跑。

  黑狗黑狗,你不能让警察捉住啊,你们三个相依为命的。没有了你,老汉和猴子怎么表演呢?

  没有了你,老汉和猴子不是更孤单了么?

  只见警察在追追赶赶,再转得几转,连黑狗都不见了。

  他们三个会团圆的,世华心里在祈祷。

  回头,街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她在夕阳煎熬着的水泥地上抱着衣架站着。

  她再跑到画苑,连招牌都拆了,在街上仰头望,她还可以隐约看见她初次让李颀吻她的荆杜鹃花架。

  世华茫然地回家。

  出奇地,母亲没有责备她,也由得她把那几个铁丝衣架放进她的那套名贵的英国衣箱里。

  晚上,母亲替她挂上了条新项链,细细的白金链子中间有几颗小钻石,下面吊着颗小指头大小的珍珠。

  “世华,他日你长大了,你便知道妈妈是对的。”

  “妈妈,谁告诉你李颀住在那儿?”

  “没有谁,妈妈不是笨到那个地步。”

  “那你怎么找到?”

  “我不告诉你。世华,没有同学出卖你。”

  “妈妈,是我背叛了李颀。我答应过他两个人共同面对世界,而我,却跟你回家了。”

  盛太太不禁笑了起来:“你们两人,共同面对世界?在那地方?你们只不过是互相拖累而已。”

  “妈妈我恨你,恨你把他迫得走投无路。”世华搂着妈妈,“但是妈妈,我是多么的爱你,从小就爱你。妈妈,不要让我再恨你。”

  盛太太把这小姑娘搂在怀里,心中一阵难过。

  要不是冥冥中注定她要碰上李颀,她的生活,应是风调雨顺的。

  “明天,法松与你同机先去纽约。”盛太太说。

  世华跟法松自小玩到大的,法松是张家大少爷,比她年长三四岁,她一直当他是哥哥。

  “法松一听见你要去美国升学,老早把他大学一年级时的旧笔记本子找了出来,给你参考,他倒是蛮紧张的。”

  世华听得出母亲弦外之音,法松的父亲是御用大律师,几代世家,这辈的兄弟姐妹每个都出色。

  “我要跟他一块坐吗?”世华不是不喜欢法松,法松长得也好看,但她只当他是哥哥,在飞机上坐在一块十几二十个小时,她倒不大愿意距离得那么近。

  至少,她不会倚着他的肩头睡。

  翌日上机,胖胖、水文君、高英英和好些同学都来送机了,其中不乏迟些要出国的,谁都知道世华为什么要这么早被送出国,离开学还有个多月呢。

  女孩子们看见殷勤伺候着世华的法松,一股登样正气,都有点羡慕,也觉得他们很登对,只有世华伤感那么快便被人遗忘了的李颀。

  【第三章 烛光之愿】

  万般无奈地上了机,世华像告别了一段历史,又像带着个未完的故事。

  飞机飞一程,她的心痛一程,十六岁,初尝生离的滋味。

  法松见她凄然黯然的样子,还以为她第一次离乡别井,舍不得父母,便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减轻她的惊惶。

  可是世华却冷冷地拨开他的手,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项链吊着的珍珠。

  她在回忆从第一次见李颀起的第一句对话,每一页的情景,以至最后他的不告而别。

  “没有你,我便什么都没有了。”李颀这样说过。

  然而,为什么他要躲起来不让她找到他呢,他知道小盛会再来的,他一直是那么地相信她。

  李颀,你流浪到何方了?

  盛世华如梦地沉醉在往事里,不想受到任何干扰。

  不论法松逗她说话,或者是递本杂志给她,她都觉得是干扰。

  如今,法松变了做解押她到美国的公差,她的一股怒气,都发在他身上。

  珍珠被她折磨地捏着扯着,终于掉了下来,滚在地上。

  项链断了,什么都断了,世华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只急得法松在椅子缝里,椅子下面的地毯,行人甬道里四处又翻又摸那颗滚到不知到哪儿去的珍珠。

  世华动也不动,理也不理,法松和空中男女侍应生忙做一团,她无动于衷。

  旁边有位中年洋妇看不顺眼,一片不以为然地对世华说:“这么多人忙着替你找珠宝,你却像块蛋糕般坐着!”

  世华被押上机的一肚子气正没处可发,瞪起一双睫毛翘起的大眼对洋妇说:“关你什么事!”

  法松半爬在地下听见有妇人骂世华,便又急急爬起来。

  “你这妹妹宠坏了!”洋妇说。

  “不是宠坏,她第一次离开父母,有点不习惯。”法松保护着她说,“况且,找东西是我们的事。”

  “你叫那婆子少开口!”世华向法松撒娇。

  “你少骚扰我们!”法松说。

  “美国人人有发言的权利。”那洋妇说。

  “我在美国念了四年书,你不是我唯一见过的美国人,别以为你可以代表美国人说话!”法松是念法律的,一口流利的美语,把那中年妇人气得七窍生烟。

  结果那珠子还是让个经验丰富的男侍应在椅子左后边的脚柱与地毯缝中找到了。

  “你怎么找得到的?”世华奇怪地问。

  “女士们在机舱里跌掉耳环、坠子,我们找得多了,便晓得往哪儿找啦。”男侍应轻松地一笑。

  “谢谢。”法松说,“真对不起。”

  “不要紧。”侍应生说。

  法松把珠子左插右插,试图把项链中央伸出来的白金柱插回珍珠的小孔里面。

  “不用插了,烦死啦!”世华说。

  “怎么又不用插了?刚才珠子丢了你还哭呢。”

  “不是哭这个。”世华一把夺过珠子和断了的项链,掷进随身行囊里。

  “你也进哈佛吧?”法松渴望地问,因为他正在哈佛。

  “好几间学校都收了我,随便我去任何一间。”世华说。

  “来哈佛吧。”法松几乎在恳求。

  “你在我就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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