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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4)


  下午。密云散开,有阳光。丁太太将碗筷洗净后,提议出去看一场电影。为了那只蟑螂,丁普紧张了一日一夜,也需要到外边去走走了。丁普过去是个影迷,现在很少走进电影院。第一,空闲的时间不多;第二,良片太少。

  丁氏夫妇看了一部战争片。这片子描写二次大战盟军开辟第二战场的情形。

  从电影院出来时,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导演对残酷的描绘,不但真实,而且是刻意的。好几个特写镜头,残酷得令人难忘。

  在一家布置得相当现代化的餐厅喝茶时,丁普向侍者要了一杯烈性酒。

  “平时,一个人杀死了另外一个人,是有罪的。但在战场上,成千成万的生命被杀戮了,谁也不必负责。这就是我们的文明。”丁普说。

  丁太太听了丈夫的话,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了。丁普喝干一杯酒后,说:

  “人可以随便杀死蟑螂……”

  丁普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他的脑子里产生一些不可解的问题。

  要是整个宇宙完全没有生命,这个宇宙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宇宙的主宰是谁?上帝,人类,抑或宇宙本身?

  上帝创造生命的目的,是不是为了证明死亡?

  宇宙是无限大的。一个无限大的东西,只有人类的想象才可以包容。根据这一点,人类的思虑机构当然比宇宙更大了。如果这个假定没有错,宇宙仍有极限,这极限的界线应该存在于所有生命的内心中。基于此,宇宙就不止一个了。宇宙有无数个,每一个生命占有一个宇宙。当一个生命死亡时,一个宇宙便随之结束。只要宇宙间还有一个生命存在,宇宙是不会消失的。反之,宇宙间要是一个生命也没有的话,宇宙本身就不存在了。对于任何一个生命,死亡是最重要的。人类的历史完全依靠死亡而持续……

  丁普的思想,犹如断线风筝,越飞越远。

  回到家,包租人王氏夫妇在吵架。王先生赌狗,输了两百块钱,王太太将大花瓶摔碎在地板上。丁太太走去劝解,丁普走入自己房内阅读晚报。在晚报的港闻版中,他看到一则可怕的新闻:周金财跳楼自杀。周金财是他的朋友。

  对于别的读者,这一则新闻等于天气预测之类的报道,绝不会震惊。香港这几年,人口激增,空间太小,建筑物只好向高空发展。想自杀的人,要是买不到安眠药,又没有勇气用刀子刺戳自己,多数会走上大厦的天台,咬咬牙,纵身一跃,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几年,跳楼的人实在太多,大家对于诸如此类的新闻,不再感到兴趣。

  拿着报纸,丁普三步两脚走入包租婆的客厅,抖声对妻子说:

  “周金财跳楼了!那……那个中马票的人自……自杀了!”

  周金财的自杀,使丁普感到困扰。吃晚饭时,半碗饭也吃不下。饭后,伏在书桌上写稿,一个字也写不出。情绪乱得很,像乱丝般抖缠在心头。丁太太了解他的心事,劝他拋开杂念。

  “赶快写吧。”她伸手打开烟盒,递一支烟给丁普,替他点上火。丁普一连吸十好几口,吐出一大堆青烟。脑子依旧在想着周金财,执着笔的手,机械地在稿纸上写下这么几句:

  “他是自杀的。不错,他是跳楼自杀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是被杀的。”

  写到这里,有了突然的惊醒。放下笔,心里有点害怕。他替报纸写的是小说,这几句话,并不是小说里边需要讲的。这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写了,连自己也不知道。他将稿纸撕得粉碎,掷入字纸篓。吸口烟,将烟揿熄在烟灰碟里。再一次提起笔来,依旧写不出。他一直在思念着跳楼自杀的周金财——一个曾经中过马票的人。

  蟑螂又出现。蟑螂是一种可厌的动物。丁普受了周金财自杀的影响,感情好像被人刺了一刀,需要新鲜的空气去洗刷肺腑里的悒郁。推开窗,窗外的空气很混浊,对街那些图案式的窗门,看起来,像只大鸽笼。

  二

  丁普想起了祖母。

  祖母是一个可怜的老人,长期躺在床上,即使最炎热的天气,也要用一条毛巾毯子掩盖腰身以下的部分。丁普小时候曾多次问父亲:“祖母为什么不下床?”父亲总说:“祖母有病,不能下床。”丁普问:“祖母患的是什么病?”父亲说:“等你长大后告诉你。”过了几年,丁普问父亲:“祖母为什么不下床?”父亲愤然答了一句:“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丁普的感情大受伤害,只好走去问母亲。母亲是个懦弱的旧式女子,常常接受祖母咒骂。母亲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谈到祖母,包括丁普在内。

  有一天晚上,祖母在房内大声唤叫。父母忙不迭走去观看,丁普也跟在后边。祖母吃了不洁的东西,突患腹泻。她是从来不下床的,便急时,总由父亲或母亲先将房门关上,然后用便器去盛。这天晚上,因为事情突然发生,大家性急慌忙,忘记将房门关上了。就在这一次的疏忽中,丁普看到了一项残酷的事实:祖母是断了两条腿的。

  第二天,丁普问母亲:

  “祖母怎会断掉两条腿?”

  “谁告诉你的?”母亲问。

  “昨天晚上,我在房门口看得清清楚楚。”

  母亲要丁普去问父亲,丁普将嘴唇翘得高高的。傍晚时分,父亲公毕回家,丁普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他说了这么几句:

  “祖母年轻时,在一条小巷子里行走,巷子里停着一辆货车,车上堆满笨重的木箱。由于绳索绑得太紧,‘嘣’地中断,几只木箱同时掉落下来,将她的两条大腿压断了!”

  丁普流了许多眼泪,觉得祖母很可怜。

  祖母信佛,从小吃素,床边放着一只小小的神坛,坛上有一个佛龛,佛龛里有个白瓷的观音大士。祖母似乎是不懂得什么叫作寂寞的。她的天地,就是这样一个狭小的天地。当她寂寞时,她就会拿起佛珠,翻开那本《观世音菩萨本迹感应颂》,唧唧咕咕,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骚,必须讲给菩萨听似的。有时候,丁普经过祖母的房门口,听到祖母的声音,以为她在念经,倾耳谛听,原来她在跟自己讲话。

  祖母是常常跟自己讲话的。有时候,还会跟自己吵架。

  说起来,这似乎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但是,祖母的情形确是这样的。她常常跟自己吵架。吵得最凶时,就放声大哭。

  从这一点来看,祖母的日子过得很痛苦。她是一个长期躺在床上的人,居然还强迫自己吃长素。她不能从衣食上获得快乐,也无意让视觉与听觉得到满足,偏偏要在“食”的方面限制自己,虐待自己。这是什么道理?丁普想不通。

  祖母性情急躁,稍不如意,就会大发脾气。不过,她的心地非常善良,喜做善事。她常常阅读报纸,只是从不关心国家大事。她所关心的新闻是:冬天有多少人冻毙在街头,夏日有多少人在街头中暑。有时候,慈善机关发起募捐,她一定响应。不过,有时候她又似乎是一点理性也没有的。她常常责骂丁普的母亲,无缘无故地骂。丁普的母亲是个贤惠的女性,总是忍住性子,逆来顺受。丁普小时候,对祖母的态度很不满。长大了,才知道这是一种变态心理。祖母是一个残废,祖父早已去世,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当然不愿意儿子将他的爱分给外人。在祖母的心目中,丁普的母亲永远是“外人”。

  祖母从不将丁普当作“外人”。

  就祖母这方面来说,丁普只是有血有肉的玩偶。

  就丁普来说,祖母的存在是一种多余。

  丁普进教会大学读书后,在信仰上,与祖母完全背道而驰。有一年冬天,祖母织了一件绒线衫给他,要他穿在身上,让她看看。他不肯。母亲厉声责备丁普。丁普愤然将绒线衫掷在地上。祖母的嘴唇抖动了,用上排牙紧啮下唇,挣扎着控制自己,但是亮晶晶的泪珠,一滴继一滴,沿着干涩的脸颊滑落。丁普看不惯这样的嘴脸,沉不住气,索性走到外边去看了一场电影。看过电影回家,一进门,就遇见医生提着药箱走出来。丁普大吃一惊,问母亲:“什么人病了?”母亲说:“祖母吐了几口血。”

  从那一天起,祖母的健康情形一天不如一天。母亲说:“祖母患了严重的胃溃疡,非动手术不可。”丁普走到祖母的床边,低声求她饶恕。祖母牵牵发抖的嘴唇,满布皱纹的脸上,出现了安慰的微笑。她的眼眶里,噙着晶莹的泪水。“这是老毛病,”她说,“用不到担心。”丁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祖母伸出发抖的手,抚摸丁普的头发。

  丁普每晚上床前,总是喃喃祈祷,要上帝帮助祖母驱除病魔。——祖母是个信佛的。

  祖母不能下床。

  当她需要什么东西时,必须别人替她拿。丁普的父亲不是有钱人,无力雇女佣。

  “既然这样痛苦,为什么还要活下去?生命给她的,除了痛苦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她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她对那间狭小的卧房,又有什么依恋?她的世界,就是那间狭小的卧房。这卧房以外的世界,对于她,几乎全不存在。但是,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她对生命,究竟有些什么要求?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些什么东西值得留恋?生活给她的痛苦很大,她为什么还这样爱惜生命?……”

  每一次见祖母在痛苦挣扎时,丁普就会想到这些问题。

  有一天,祖母忽然在房内大声惊叫,丁普的父母走去观看究竟。

  “刚才,我做了一场噩梦,”祖母说,“在这场梦中,牛头马面带了几个小鬼,走来将我抓入鬼门关。……那地方阴森恐怖,到处是鬼叫,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只是一片惨蓝,可怕极了!”

  丁普的父亲说:“这是梦,何必害怕?”

  “但是——”祖母边哭边说,“那些鬼卒,身材虽然矮小,模样却非常可怕,个个青面獠牙,各执刀叉,见到我时,不分青红皂白,用铁链往我颈上一套,一个拉手,一个扯腿,硬要将我拉去阴曹地府……”

  祖母哭了。丁普站在父母后边,见此情形,不但对祖母毫不同情,而且暗觉好笑。

  “鬼卒们将我拉上森罗殿,”祖母抖声说下去,“就咚咚咚地敲响升堂鼓。我抬起头来观看,那阎王身穿蟒袍,头戴平天冠,威风凛凛地坐在御座上,眼睛很大,大得像桂圆。我大呼冤枉,阎王用力拍响惊堂木,吓得我浑身发抖……”

  丁普的父亲知道老人受惊了,忙加劝慰。但是,祖母被一个可怕的思念追逐着,必须将心里的话讲出:

  “那阎王听信判官的胡言乱语,指我生前造孽深重,罪大恶极,不让我辩白,就糊里糊涂吩咐牛头马面带领几个小鬼将我拉去尖刀山!……天哪,我是一个吃长素的人,断了两条腿,朝夕诵经,从未做过伤阴骘的事,阎王为什么要拉我去尖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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