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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1)


  一

  一只蟑螂,像流星,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丁普的思路被岔开了,手里执着笔,一个字也写不出。一周前,写好一封信,用糨糊封口,在桌面上放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信封被蟑螂咬烂一条边。

  天气闷热,闷得连呼吸也感到困难,仿佛被关在密不通风的贮藏室里,很不舒服。已是阳历十月了,亚热带的气候,在低气压过境前夕,依旧闷热。丁普坐在灯下赶稿,台灯发散出来的那一点热,使他难受。他不自觉地咕哝几句,声音很低。

  坐在衣车边替丈夫车睡衣的丁太太问:“你在说什么?”

  丁普蓦地将手里的钢笔掷在桌面。——突如其来的动作,使丁太太吃了一惊。

  “我必须改行!”丁普说出这句话时,口气好像在跟别人吵架。他并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每一次文思受阻,就会发牢骚。

  丁普没有大志;也没有野心。对于他,生存是个谜,继续生存则是顺天理。其实,他也不是一个彻底的隐遁主义者,偶然的领悟是有的,却不是真正的觉醒。他是个无神论者,走进教堂或庙宇时,总觉得生存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出世与入世皆不能解决问题。生存如果有什么意义的话,那是因为所有的生命都会死亡。而死亡却是永恒之根。丁普对工作感到厌倦时就会想到这些问题。这是思想的散步,可以恢复疲劳。

  丁普的书桌很小,只能放一些简单的文具。这书桌放在窗边,抬起头,可以望到更多的窗户。这些窗户到了夜晚,有的亮着电灯,有的则是一方块黑色。

  就一般的居住环境来说,王家分租给丁氏夫妇的两个房间,不算好,也不算太坏。最低限度,对面那幢大厦,距离并不太近,隔着一条街。

  纵然隔着一条街,每一次丁普抬起头来,仍可清晰见到每一个窗内的动静——如果那窗户亮着电灯的话。香港人对这种“对窗”的环境,都不喜欢。不过,这些窗户也不是完全没有娱乐性的。尤其是丁普,每天必须伏案数小时,偶一抬头,就可以将这些窗户里的动态当作戏剧来欣赏。丁普不认识那些窗内的人物,一个也不认识,只因时日已久,对每一个窗户里的人物多少有些认识。根据丁普看窗的经验,最好的时间,应该是深夜过后。那时候,大部分窗户的灯火都已熄灭,剩下少数几个依旧亮着灯光,衬以黑暗的窗户,显得非常突出。每当文思不畅时,他就会抬头做一次不经意的眺望。他甚至知道哪一个窗户里的主妇常常击打孩子;哪一个窗户里的两夫妇常常吵架;哪一个窗户里住着单身女子;哪一个窗户里住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哪一个窗户里养着一只狗,成天狂吠;哪一个窗户里经常将百叶帘放下;哪一个窗户前经常有三角裤与乳罩放在晾竿上。

  丁普称这些窗户为“浓缩的现实”。

  看了一会对窗,丁普额上有黄豆般的汗珠排出,一边用手帕拭汗,一边继续“爬格子”。

  那蟑螂又出现了。这一次,并不立刻奔跑,贴在墙壁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仿佛在等什么。如果不是因为触须尚在抖动,丁普可能会以为它已死去。谈到死,蟑螂似乎注定要被人打死的。人类憎恨蟑螂。

  丁普轻轻举起苍蝇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向那蟑螂拍去。蟑螂逃脱。丁普很失望,因此产生了受辱感,必须将它打死。

  时候已不早,对街那些窗户里的灯火大部已熄灭。他还有一千多字要赶。

  赶稿时,那只蟑螂出现了。丁普从眼梢中见到它沿着书架的边缘像流星般疾步而过。不愿错失这个机会,他举起苍蝇拍,重重拍了一下,声音很响,却没有将蟑螂拍死。

  “你在做什么?”丁太太问。

  “拍蟑螂!”

  “苍蝇拍是拍苍蝇的。”

  丁太太的意思是:用苍蝇拍拍蟑螂,显然是选错了工具。丁普的想法是:苍蝇拍既可拍死苍蝇,当然也可以拍死蟑螂。不过,此刻的他,虽不作声,脸孔却涨得通红,像是羞惭,其实是被那只蟑螂激怒了。他的尊严已受到伤害,非在那只蟑螂身上表现他的权威不可。他具有杀死蟑螂的能力,必须将那只蟑螂杀死。他已工作了好几个钟头,早已将身子弄得非常疲倦。一个疲倦的人,最易恼怒。他蓄意要杀死那只蟑螂,除了表现权力外,还想以此作为一种发泄。可是那蟑螂仿佛故意跟他开玩笑似的,忽隐忽现。丁普心里燃起无名火,紧握苍蝇拍,睁大眼睛凝视蟑螂隐没的地方,眼球比平时突得更出,泛浮着凶恶的青光。在等待那只蟑螂重现时,心跳加速。

  “你在做什么?”丁太太问。

  丁普转过身来,提起脚跟,轻步走到妻子旁边,将嘴巴凑在她耳边:

  “我在拍蟑螂。”

  “苍蝇拍是用来拍苍蝇的。”

  “别那么大声。”

  “怕什么?”

  “蟑螂听到你的声音就不会出来了。”

  “蟑螂才不理这一套!当它们想咬东西时,即使开着收音机,也会到处乱窜。”

  “这一只不同。”

  “什么不同?”

  “它……它在戏弄我。”

  “你一定非常疲倦了。”

  夜渐深,丁普必须将应写的稿子赶好。气候闷热,有闪电。这是阳历十月,通常不大会有雷雨。台灯像只小电炉,照在脸上,热辣辣的。脑子迟钝,性情浮躁。这是应该上床的时候了。智能逐渐失去控制力,握着笔的手仍在写字。不过,这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他的脑子空洞得像只大气球。

  落雨了。雨点从疏落到急骤,最后变成水晶帘子,挂在窗前,连对街的“景色”也模糊不清。丁普放下原子笔,做一次深呼吸,内脏感到清凉。雨水从窗外吹进来,打在稿纸上,使那些已经写好的字迹化成湿晕。他站起身,关上窗子。室内依旧闷热。虽然气窗还开着,外边的凉风仍不能一下子将室内的闷热之气驱出。

  蟑螂又出现了,丁普并没有立刻用苍蝇拍去拍,因为苍蝇拍放在距离他约有六呎之处,不能随手拿到。

  文思受到阻碍,睁大眼睛凝视那只蟑螂。

  这是一只大蟑螂,约有一吋半长,六条腿看来相当粗壮。当它贴在墙上不动时,触须如同京戏里的雉尾生正在表演“耍翎子”的功夫。

  对付一只蟑螂,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只需举手之劳,就可以将它打死。这是天赋的权力,蟑螂也许不知道,丁普不会不清楚。

  侧身弯腰,伸手去拿拖鞋。由于苍蝇拍不能发挥应有的效能,他决定更换武器。拖鞋的鞋底是脏的,击打蟑螂,必会弄脏墙壁。为了获得感情上的宣泄,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悄没声儿拿起拖鞋,高高举起,以敏捷的手法向蟑螂打去。

  蟑螂没有被他打死,只断了一条腿。

  那条断了的腿贴在墙上。受伤的蟑螂转瞬不见。

  “你瞧你,稿子不写,老是跟那只蟑螂过不去,将墙壁都弄脏了!”

  那只受伤的蟑螂早已不知逃去什么地方,丁普纵有追杀之意,未必能够立刻找到它。时已不早,继续浪费时间,就会得不到充分的睡眠。雨势似已转弱,打开一扇窗子,让清新空气从外边吹进来。丁普吸到清新的空气,精神为之一振,要不了半个钟头,便将一千字写好了。他感到疲劳,必须用睡眠恢复已耗的精力。上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脑子静不下来,每一次合上眼皮,就会想到那只“可憎的蟑螂”。刚才,他用拖鞋击打那只蟑螂时,偏了这么一点,没有击中它的要害,要不然,这口气也就出掉了。其实,蟑螂虽然可恨,究属弱者,打死它,不会使丁普增加一分骄傲;不过,费了那么大的气力,仍不能置它于死地,丁普心里总有些不舒服。他想到了一些有关生命的问题,这些问题像潮水般涌来涌去,只是难于找到不容置辩的答案。如果生命必须有个意义的话,可能只是与死亡的搏斗。那只断了一条腿的蟑螂今晚虽然未死,总有一天要死的。想到这里,神志渐渐迷糊。他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走入一个奇异的境界,展现在眼前的是黑压压的一片。起先,他以为是黑色泥土;后来,才知道不是。泥土是不会动的,但是这广袤无壤的黑地居然蠕动了。他吃了一惊,那黑地突呈分裂,定睛观看,所见的黑地竟是千千万万硕大无朋的蟑螂。这些蟑螂的身体,每一只都比丁普大几倍,形状可怖。丁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怪物,心似打鼓,扑通扑通乱跳,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付这些可怕的动物。想逃,蟑螂已从四面八方逼近来。想喊,喉咙给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蟑螂们的眼睛,仿佛水晶球一般,绿油油的,射出绿色的光芒。这些光芒,四处乱射,形成极其恐怖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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