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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42

  淳于白举起酒杯,邀老李共饮。两人同时昂起头,将杯中酒喝尽。老李说:

  “香港已变成一座匪城,劫案之多,冠于全球。”

  “难道警方当真拿不出办法来?”淳于白问。

  “过去,我对警方维持治安的能力,有充分的信心,现在,这种信心已动摇。”老李说。“劫案实在太多,”淳于白说,“港九无论哪一个角落,无论哪一个时间都有劫案发生。报纸刊出的,只是报过案的抢劫事件;不报案的,依我看来,每天至少有几百宗。”

  “这样下去,香港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安宁。”老李说。

  “现在,任何一个香港人都有被劫的可能;没有被劫的,只是运气比较好罢了。”

  “但也不能保证今后绝对不会遇到劫匪。”

  “问题就在这上面,”淳于白说,“警方要是再不拿出有效的办法去制止抢劫的话,香港的繁荣就会变成一个美丽的名词。事实上,这一年的香港夜市显已受到严重的影响,人们非必要,宁可坐在家里看电视,再也不愿出街。戏院的生意差了,饮食的生意也打了折扣;而商店的生意,因为出街的人数减少,也不理想……这样下去,香港的情形实在不容乐观。”

  老李说:“现在,香港已变成匪城,抢劫案无日不发生:搭乘电梯、搭乘巴士、搭乘小巴、在公厕解溲、在中环行走、在旧楼的木梯上甚至沙田的西林寺……都有遇劫的可能。每一个香港居民无论走去什么地方,必须提高警觉……”

  淳于白听到这里,忍不住截住他的话头:

  “提高警觉有什么用?劫匪手里有凶器,你要是不甘损失而反抗的话,他会用凶器袭击你。你是徒手的,提高警觉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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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杏回到家里,暗忖:“抢劫案实在太多了,到处有抢劫事件发生。今天,我见了两宗抢劫案。除了这两宗外,别处一定也有。这样下去,将来大家都不敢出街了。”——她的脑子里出现一条荒凉的长街。那种情形,有点像凌晨的街道,也有点像戒严。不同的是:偶尔也会有长发青年出现。那些长发青年个个手里拿了刀,显然在寻找抢劫的对象;但是,一个抢劫的对象也找不到。

  亚杏不自觉地笑了。她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奇异的幻想:两个劫匪因为找不到抢劫的对象,终于互相抢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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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于白吩咐伙计埋单,老李抢着付钱。走出酒楼,握别时,还站在人行道上谈了十分钟左右。他们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他们的话,好像永远谈不完似的。最后,老李加重语气说:

  “有空,打电话给我。”

  “我一定打电话给你;不过——”

  “怎么样?”

  “你是一个忙人,”淳于白说,“你在经纪行的工作非常忙碌,我知道。”

  “我们是老同事,应该多联系。随便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我,我都欢迎。”

  “好的,我一定打电话给你。”

  分手。

  45

  亚杏的幻想几乎变成一种形象了,当她目无所视地望着那支挂在墙上的镜架时,镜架变成荧光幕,显出了亚杏的幻想:一个劫匪,手持小刀,向另一个劫匪抢劫。另一个劫匪也手持小刀,企图反击对方,并加以制服。两个劫匪开始搏斗。搏斗是如此激烈,双方都受了伤。一个劫匪将刀子插入另一个劫匪的身体。另一个劫匪也将刀子插入对方的身体。两人流了太多的血。两人同时倒卧在地上。一个劫匪挣扎着爬到另一个劫匪身边,用抖巍巍的手指去搜索对方的口袋。没有钱。两个劫匪身上都没有钱……

  “终有一天,香港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亚杏想,“劫匪太多,找不到抢劫的对象,只好自相残杀……居民们纷纷搬到别区去居住了,因为香港劫匪太多。到那时,香港就变成一座名副其实的匪城……居民们搬走了;游客们不敢再到香港来观光了,全城是劫匪,东方之珠变成东方的罪恶黑点!……”

  这是一些天真的想法。亚杏转到这些天真的念头时,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有人将钥匙塞入锁孔,旋转一下,大门启开。亚杏从幻想中回到现实,转过脸去一看,原来是母亲。

  “借到没有?”她搭讪着问。

  母亲点点头。

  亚杏说:“刚才这里有人打劫。”

  “有人打劫?”母亲睁大一对惊诧的眼。

  “十二楼的李太,被一个阿飞抢走了手袋、手表与戒指。”

  “就在这座大厦里?”

  “是的,就在这座大厦里。”

  母亲走去梳妆台边,拉开梳妆台上的小抽屉,将借来的钱往抽屉里一塞。当她见到钞票时,立刻联想到被劫的可能性。这种联想,使她感慨地说了这么几句:

  “抢劫事件越来越多,太不像话。随便哪一个人都有可能在随便哪一个地方遇到劫匪。遇到劫匪时,你要是甘愿损失,还不要紧;你要是不甘损失的话,就有可能受伤或者丧生!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乐趣,除非不出街,否则随时随地都会遇到劫匪!”

  “不出街也不一定安全,”亚杏说,“前几天,有一位老太太就是躺在家里养病时被劫匪杀死的!”

  母亲叹口气。“香港以前从未有过这么多的抢劫案!”

  46

  淳于白穿过马路,打算到巴士站去搭乘过海巴士。经过一家专售电视机的店铺,玻璃橱窗前,黑压压地挤着几十个观众。淳于白好奇心起,站在人群后边观看橱窗里的电视机。橱窗里,陈列着许多电视机。有些电视机已扭开,有些电视机没有。在扭开的电视机上,可以见到两个肥胖得近乎臃肿的外国人,正在表演摔跤。说是表演,许多人是不能同意的。有些性情比较固执的人,总喜欢固执地认定这是“真戏”。但是,淳于白知道这是假做的真戏。他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则新闻,说是当局不准摔跤手在表演时真打。事实上,摔跤是一种残忍的搏斗,要是表演者认真打起来的话,必会有人受伤。淳于白知道摔跤只是一种表演,一种表演蛮力的娱乐节目。为了这一点,淳于白曾经与朋友争吵过。当时虽然吵得面红耳赤,仍不能将对方说服。许多人都不相信摔跤是一种表演;否则,这种表演在香港也不会受到广大群众的欢迎。

  淳于白细察站在橱窗前那些观众,发现每一个观众脸上的表情都很紧张。如果淳于白在这个时候对他们说“摔跤是假戏真做”的话,那些观众即使不与他争辩,也会嗤之以鼻。淳于白耸耸肩,觉得群众的看法有时候未必正确。

  将视线再一次落在荧光幕上,刻意寻找两个摔跤手在表演时的假动作。就在这时候,他想起在新加坡见到的一场摔跤比赛。那场比赛,在“快乐世界”的体育馆举行。表演摔跤的名手与一只著名大猩猩的名字是一样的。事实上,他的外形也确实像只大猩猩。当他与对方搏斗时,他常常做出穷凶极恶的模样。许多观众都不喜欢他,但是,每一次他出赛,总会有许多观众去看他演戏。他的票房纪录很高。他是匈牙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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