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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是一粒珠……它是天堂……它是购物者的天堂……它是“匪市”……它是一棵无根的树……它的时间是借来的……它是一只躺在帆船甲板上的睡狗……

  102号巴士进入海底隧道时,淳于白仍在想着这些别人讲过的话。淳于白在这座大城市已经住了二十几年。二十几年前,香港只有八十几万人口;现在,香港的人口接近四百万。许多荒凉的地方,已变成热闹的徙置区。许多旧楼,已变成摩天大厦。他不能忘记二十几年前从上海搭乘飞机来到香港的情景。当他上飞机时,身上穿着厚得近似臃肿的皮袍;下机时,却见到许多香港人只穿一件白衬衫。香港的冬天不太冷,即使圣诞前夕,仍有人在餐桌边吃雪糕。淳于白从北方来到香港,正是圣诞前夕。长江以北的战火越烧越旺。金圆券的狂潮使民众连气也透不转。上海受到战争的威胁,正在动荡中。许多人都到南方来了。有的在广州住了下来,有的选择香港。

  淳于白从未到过香港,却有意移居香港。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港币是一种稳定的货币。淳于白从上海来香港时,一个美元可以兑六块港币。现在,一个美元可以兑五点六二五港元。这就是香港的可爱处。但是香港也有可憎的事情。二十几年前香港的治安很好,现在,抢劫事件随时随地都会发生。纵然如此,香港仍在不断进步中。高楼大厦已形成丛林。海底隧道已通车。地下铁道正在草拟中……

  淳于白常常睁大眼睛做梦,见到的人和物与展现在眼前的完全不同。此刻,他的视线虽然落在隧道的黄色墙壁上,见到的却是缺乏现代感的思豪酒店。站在思豪酒店的骑楼上,可以看见雪厂街与木造的渡海小轮码头。那木造的渡海小轮码头与思豪酒店一样,都不存在了。淳于白记得清清楚楚:繁忙时间的人龙会从码头排到马路上。此外,在思豪酒店的邮展上,他第一次见到红印花加盖小字壹圆票。

  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二十年前的红磡,像一个刚进城的乡下大姑娘。现在,红磡像一个新潮味十足的都市女性。现在,巴士已驶出隧道。驶出隧道后就是九龙。当巴士由红磡朝弥敦道驶去时,淳于白忍不住笑了。他是没有必要到九龙的,却搭乘巴士到九龙来了。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常常做一些连自己也得不到解释的事情。当他对自己的行为得不到解释时,总会牵牵嘴角展颜微笑。

  “什么地方下车?”

  向自己提出的问题,竟得不到解答。巴士拐入弥敦道。纵然是熟悉的街景,仍将视线落在街景上。他见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约莫四十岁,与二十年前的那种风度完全不同。她不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虽然只是匆匆的一瞥,淳于白却清楚看出她的老态。她不再年轻,带着两个孩子在人行道上行走。如果没有在二十年前见过她的话,绝不会相信她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有好几个名字。二十年前淳于白在一家小舞厅里认识她的时候,她有一个庸俗的名字:“美丽”。她并不愚蠢,却做了这样愚蠢的事。那时候,淳于白的经济情况并不好。美丽常常请淳于白到九龙饭店去吃消夜。淳于白因为找不到工作,心烦意乱,不再到舞厅去,不再见美丽。两年后,在渡海小轮上见到她。她不再叫“美丽”了,已嫁人。渡轮抵达港岛,分手。然后有一个很长的时期互不知道对方的情形。当他再一次见到她时,她不但改了名,而且改了姓。

  淳于白是在一个朋友的派对上见到她的。她说她已离婚。那天晚上,他们玩到深夜才离去。那天晚上,淳于白送她回家。那天晚上,淳于白睡在她家里。那天晚上,淳于白对她说:“下星期,我要到南洋去了。”过了一个星期,淳于白离开香港。这个一度将自己唤叫“美丽”的女人送他上飞机,还送了一件衣服给他。这件衣服是她自己缝的。现在,淳于白还保存着那件衣服。那件衣服已旧了。淳于白舍不得丟掉。他是常常想到这个女人的。刚才,巴士在弥敦道上驶去时,他又见到这个一度名叫“美丽”而现在并不美丽的女人。

  作为一个依靠收息收租度日的人,淳于白总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对于他,时间不是金钱。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时间即金钱”的说法。他常常浪费时间,却不肯将金钱随便浪费。有时候,喝了几杯酒,他会哗啦哗啦说:“真荒谬!如果时间就是金钱的话,穷人没有饭吃的时候,可以不可以将时间当作货物卖给别人?”其实,这种看法也未必对。淳于白依靠收息收租过日子,已足以说明时间就是金钱了。淳于白固执地认定自己的看法是不错的,将时间视作最不值钱的东西。有时候,因为无所事事,甚至会讨厌时间。现在的情形,正是如此。他有太多的时间需要浪费,却又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巴士在弥敦道上疾驶。偶尔的一瞥,发现那幢四层的旧楼还没有拆除。弥敦道两旁,新楼林立,未拆卸的旧楼,为数不多。那幢旧楼显已超龄,迄未拆卸,使淳于白感到意外。

  淳于白记得那幢旧楼,因为二十年前曾在那里炒过金。“二半……二七五……二半……二七五……三零……三二五……三半……三二五……”报告行情的声音,由麦克风传出,犹如小石子,一粒又一粒掷在炒金者的心中。对于炒金者的心理,淳于白比谁都熟悉。淳于白从上海来到香港时,托人汇了一笔钱来。那时候,上海的金融乱得一塌糊涂。金圆券的币值每一分钟都在变动,民众却必须将藏有的黄金缴出。淳于白没有缴出黄金,暗中将黄金交给一个香港商人,讲明到香港拿港币。那时候,一根条子可以换三千元港币,但是淳于白只换得两千五。这当然是吃亏的。淳于白心里也明白。问题是,除了这样做,没有第二个办法可以将钱汇到香港。长江以北的战局越来越紧,朋友见面总会用蚊叫般的声音说些这一类的话:

  “恐就要换朝代了。”

  “情况的确严重。”

  “你怎么样?”

  “我怎么样?”

  “不打算离开上海?”

  “打算是有的,不过,事情并不简单。”

  “到过香港没有?”

  “没有。”

  “许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是的,许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上海是紧张的。整个上海的脉搏加速了。每一个人都知道徐蚌会战的重要性。报纸上的新闻未必可靠;人们口头上传来传去的消息少有不添油加醋的。房屋的价格跌得最惨。花园大洋房只值七八根大条子。有钱人远走高飞。惧怕战火的人远走高飞。有气喘病的人趁此到南方去接受治疗。淳于白原不打算离开上海的。有一天,一位近亲从南京来,在他耳畔用蚊叫般的声音说了这么两句:“前方的情况不太好,还是走吧。”淳于白这才痛下决心,托朋友买了飞机票,离开谣言太多而气氛紧张得如同凝固一般的上海。初到香港,人地两疏。一个自称“老香港”的同乡介绍他们到九龙去租屋,三四百呎的新楼,除了顶手还要鞋金;除了租金还要上期。

  那时候,顶手是很贵的。那时候,租屋必须付鞋金。那时候,从内地涌来的“难民”实在太多,大部分新楼都是“速成班的毕业生”,偷工减料,但求一个“快”字。楼宇起得越快,业主们的钱赚得越多。那时候,九龙的新楼很多:都是四层的排屋,形式上,与现在的摩天大楼有着极大的差异。现在,港九到处矗立着高楼大厦,所有热闹的地区都已变成大厦丛林。淳于白刚才见到的那幢旧楼,显然是一个例外。这个例外,却使淳于白睁着眼睛走入旧日的岁月里去了。那时候,因为找不到适当的工作,几乎每天走去那幢旧楼里的金号做投机生意。现在,坐在巴士里,居然产生了进入金号的感觉,依稀听到了报告行情的声音:“三半……三七五……四〇……四二五……”

  然后见到一个中年男子不断用手帕拭抹额角与颈脖的汗水。

  然后见到一个胖女人晕厥在别人的肩头,金号里的职员将药油搽在她的鼻孔,搽在她的太阳穴。

  然后见到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子在众人面前“哇”地放声大哭,像受了欺侮的小孩子。

  然后见到一个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的女人每天走来用钓鱼的方式勾搭不同的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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