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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星期日的上午,我犹豫了好久,才勉强决定去看看春如。如果不是春如再三托学生来请我到她家去,看看她做的刺绣,我是不会去的。
  学校已经上课,我正好借口学校忙,不去看春如。不去看春如就用不着担心要不要看望何三爷的病。我对这种人情上的事总觉不知所措。按理说,他是长辈,我有父亲和春如父亲的那层友谊,我该依礼去探视才对。可是我从小在外面读书,对一切社交礼法人情都十分陌生。见了老人家也不知该怎么问候,甚至当进去问安之后,不知该怎样退出。旧时所谓的“应对进退”,在我们这“维新”的一代,真的成了历史名词。谁也不屑去受那种被我们认为陈腐的教育。我们见了长辈,只知鞠一个躬,然后就不知该做什么了。旧时候那些“进必趋,退必迟,问起对,视勿移”的弟子规,在我们看来,那是乡下人的玩艺。而且即连乡下,也逐渐不屑再去理会这一套了。但是,不理这一套的结果,却常使我们在必须应付某种场面的时候,感到窘迫。由于没有礼法可以遵循,所以不是显得粗鲁无状,就显得局促不安。我是属于后者,见了长辈,不知所措;问安探病,更令我视为畏途。因此,能逃避就逃避了。
  当然,这也使我觉得不安。我只好为自己解嘲说是为了避免打扰病人吧!
  我在街上买了两盒藕粉,这是春如上次告诉我的。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该买什么才好,上次春如说让我随便买点东西送过去,就说我来过了。我觉得这是个简便而又不致令我受窘的办法。
  到了春如家,一进大门,迎面正碰见允诚和大嫂跟在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先生后面往外走。一望而知那是给何三爷看病的中医。只听那个中医说:
  “这病是不容易好,跌破的地方倒是不碍事的,几天就好了,可是下次别再让他老人家自己起来。药是照常吃,病人要是想吃什么东西,好消化的也可以给他做点吃吃。我看老人家很虚弱,吃喝还是得多照应一下才行。这种病吃东西是能吃,但是要很仔细,不能吃冷的,当然更不能吃硬的。大嫂多关照下人费点事吧!”
  大嫂在旁边先是皱着眉头听着。听医生说完了,才冷冷地答说:
  “是啦,一天不知要多费几回事呢!”丫头也都烦死了!”
  医生没理会大嫂,自顾迈过门槛告辞走了。
  这时,大嫂才换上一副应酬的笑容,对我说:
  “大妹来了?春如在等你呢!”
  我也敷衍地朝她点点头,径自走到春如房间。
  春如在里面,隔着窗子低声叫我。
  “快来!快来!你看我忙不过来了。”
  我走进来,只见春如坐在炕上,炕上平铺着一条粉红色绣凤凰的缎子棉被。春如手里拿着针线,正在那里缝着。
  “帮我缝缝吧!”春如说,“什么事都归我一个人忙!”
  我朝她笑笑,说:
  “你这人真不够意思!我是客人,怎么一进门就让人忙?”我把藕粉放在条几上,说,“这是给三爷买的,三爷好点吗?”
  春如眉头一皱说:
  “还不是那个样子!昨天,自己起来倒茶喝,又跌了一跤。两个膝盖都跌破了。本来就不利落,再加上这一病,人也虚了。自己还不知道小心。我大哥也是脾气不好,老人家已经跌得那个样子,他还发脾气,说净给他找麻烦!爷儿俩还顶了几句嘴。我刚才过去看了看,爷爷见了我一直流眼泪,说‘人老了,真没个活头,不如早点死了好。’说得我心里好难受………”
  春如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就咽住了。
  我也跟着黯然,过了一会儿,才说:
  “那你就多去伺候伺候他吧!”
  “是啊!是啊!”春如连着应了两声,把针在头发上磨着,“我就是说,我们这些做孙子孙女的该多伺候他老人家啊!可是,你不知道,有时候不方便!”春如叹了一口气,“你说,生儿育女有什么用?!我刚还跟大哥说,他们该多在爷爷房间里伺候着,别只顾那些房产地业。”
  春如说完,俯下身来,在棉被上缝了几针,又停下来,看看我说:“你会不会缝被?帮我快点把它缝完,咱们好聊天。”
  我从针线盒里取过外线,说:
  “别的我不会,缝被倒还可以。而且我的命很好,帮你做被是很吉利的。”
  春如朝我抬了抬手,做了个要打的姿势,笑说:
  “你又逗我!”
  我把那红色的丝线穿好,拉过一只凳子来,坐在炕边,这样缝被就不会觉得很吃力。我平时不大有机会做针线,所以动作有点笨拙,春如在对面望着我笑,说:“对不起呀!给你找难题目做了!”
  那红丝线滑滑的,针又很大,缝了几针,线又掉了。我说必须再去穿线。但是,我并不厌烦这工作,我喜欢那红艳艳的被面,映着纯白被里的那种喜洋洋的色调。尤其这双股的丝线,亮闪闪的,看起来非常舒服。
  春如说,她要做六床被,两床厚的,两床薄的,还有两床夹被。她指给我看了看炕箱上已经做好的,说那些都是她自己做的。本来按规矩,应该请“全福”的太太们来做才对,可是因为爷爷病着,外人来,怕吵闹,而且也怕人家说闲话,所以只得自己做了。
  “也不知哪里来的这许多穷规矩?!”春如抱怨地说,“我才不信那些!”
  炕箱上的被,有深红的、粉红的、葱绿的、深绿的,叠在一起,十分耀眼。着如把眼光在这些耀眼的颜色上停留了一列,又收回来,再俯下头去缝被。脸上流益着柔和的光。我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子对一个只见过照片的男孩子会有怎样的感情。但旧式的婚姻都是这样。现在有了照片,还是进步了呢!以前两人直到婚礼完毕,新郎用称杆把新娘头上的盖头布挑起来,这时两人才像变戏法似地互相见面。我一直觉得我们的常用的“揭晓”两个字用在这里实在是最恰当不过了。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揭开之后才晓得呢!想到这望,我不觉笑起来。
  春如在那边抬头疑惑地问我说:
  “你笑什么?”
  “我呀,我笑你和新郎见都没见过面,等嫁过去之后,要多久才可以熟起来呀?”
  我以为春如会被我调侃得不好意思,哪知她却很世故地回了我一句:“你呀!这么大了,还说傻话!”
  不知怎的,被她这么一说,我倒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起来,反而不敢再调侃她了。就微微笑笑,沉默下来,专心地去缝被。着如也没再说话,脸上闪着几分喜悦,仿佛已经忘了三爷的事,手中的针线迅速地在棉被上贯穿着,那份熟练,与她言语之间的成熟,真使我自愧不如。我常常觉得我们这一批离开了老式家庭,在学校受新教育的人们比起在乡下老式家庭里长大的女孩子们,幼稚得多。书本上的知识和生活上的知识是两回事,每逢谈到日常生活上的问题时,我就只有听春如的份儿了。
  我这样想着。忽然门帘一挑,大嫂匆匆地走进来说:“春如,春如!你快出来,小七来了。”
  “小七?”春如的细眼睛一时睁得好大,把针匆匆别在被上,很快地从炕上下来,口中说:“你明说!真的吗?在哪里?”
  “怎么胡说?真的来了?在大门口。”大嫂拉着春如往外走,“我没让她进来。可是她非进来不可。你来帮我看看。真烦人!她这时候来做什么?”
  春如被大嫂拉得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着,一面回身拉着我,说:“走走,你也来,跟我看看去!”
  大门从里面拴着,大嫂把门栓拉开,我们看见小七倚着墙,站在那卫。门一开,她倏地调过头来,迅速地走上了台阶。大嫂却只把门开了窄窄的一条缝,刚够容她自己一个身子,我和春如只得站在她后面向外望着。小七走上台阶,和大嫂面对面站着,她的头发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松松厚厚的,垂在耳下。脸上瘦了很多,大而黑的眼睛周围一片青晕。脸上未施脂粉,身上穿着一件黑底、杂色碎花印度绸的旗袍,胸脯的弹性依旧,只是被她脸上那份严肃执着的神情抵消了不少。她的大眼睛直视着大嫂,脸上冷冷的,用她那低嘎的声音坚决而镇定地说;“让我进去!”
  大嫂用一种冷酷而又刻薄的声音说:“我刚才说了,这儿不是客栈,你找错地方了!”
  小七没理大嫂话中的刺,照直地说:
  “我来看看三爷,听说他老人家病了,我看看他,总可以吧?”然后她对站在后面的春如说:“春如!让我进去!”
  春如困惑地回头望望我,又看看大嫂,还没回答,大嫂却抢着说:“问春如没有用。这个家,不是她的。依我看,你还是回去吧!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小七脸上仍是冷冷的,把手里提的一个小包袱抱在胸前,回身往墙上一倚,说:
  “你不让我进去,我就站在这里不走,给街上的人看看,何家的姨奶奶就像这副样子!”
  大嫂显然很困扰,回头望望春如和我,低声说:“她来,没有好事!”又迅速地转过失去,对小七说:
  “这样吧!你刚才不说买了些什么东西给三爷的吗?你交给我好了,我替你交给三爷,说一声,知你这份人情就是了。这样行了吧?”
  小七眼睛一抬,由眼角上斜斜地盯了大嫂一眼,嘴唇一抿,露出一份倔强,却没有说话。那意思很明显,“我要进去!你说什么也没用!”
  春如在后面有点过意不去地说:
  “大嫂,要不我们去问问三爷?”
  “三爷病得那个样子,谁还敢去烦地?”大嫂反对他说,“你难道忘了当初她是怎么走的?”她似乎一下子想起了真正的利害,回过头来,小声对春如说:“她现在来,你道有什么好心?还不是为了产业?趁着三爷还有一口气在,她……”
  大嫂的话说了一半,只见小七趁大嫂未曾防备,倏地把大门用力一推,从大嫂胁下钻了进来,头也不回地径直跑进了院子。她跑得那么快,又那么坚决,就好像她真有充分的权力这样做似的。
  大嫂又气又急,跟在后面往里追。小七已经跑过了穿堂,直奔三爷的房间去了。大嫂紧跟着也进了三爷的房间。
  春如和我在后面迟疑了一下,春如才拉拉我说:
  “我们看看去!”
  三爷的房间既阴又暗,空气恶浊。我们掀开门帘,就见小七双膝跪在炕上,俯着身于,向侧卧着的三爷低低地说些什么。只听三爷用抖颤的声音说:
  “你怎么来了?孩子!你怎么来了?孩子!”
  小七突然抑制不住,掏出手绢,蒙在脸上,抽泣起来。三爷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拍着小七的背,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别哭!别哭!孩子!别哭!”
  人嫂倏地走过来,拉开小七蒙在脸上的手,低低地说:“你哭什么?不嫌丧气!”
  三爷吃力地从枕上把头抬起来,含糊地对大嫂吩咐道:“不要紧!个要紧!你许她哭完,不要紧!”
  小七却很快地把眼睛忍住,几乎是立刻地就平静了下来,她迅速地用手绢把脸擦干,把手绢掖在旗袍的大襟上。很利落地坐直了身子,把三爷炕上堆着的许多凌乱衣服迅速地叠好,把脏的、该洗的,卷在一起,炕上还有两把空的茶壶、四五个东倒西歪的茶杯、还有几副碗筷,小七都用爽利的动作,轻轻地把它们集中起来,放在炕沿上,打开炕箱,找出一叠干净的被单,一床干净的被和几件衣服,放在三爷旁边,低声温柔地对三爷说:“等一会儿找给您换换。愿意擦个澡,我给您擦。”然后从炕上下来,把那厚厚的门帘用帘钩吊起来。再走回来,把那些该洗该收的东西一古脑儿抱在手上,俯身对三爷轻轻地说:
  “我替您收拾收拾,不嫌烦吧?”
  三爷含糊地叹着气:“不嫌哦!你来的好哦!你来的好哦!”
  小七抱着那一大堆东西往外走,经过大嫂身边的时候,停了一停说:
  “你别恨我!我来伺候三爷,方便些。这是我的心愿!”说完,一转身,径自到后院去了。
  大嫂无可奈何地咬着牙齿,看着小七的背影,啐了一口,说:“呸!心愿!三爷还欠着她的呢!咱们等着瞧吧!”她狠狠地说着,到何伯母的房间去报告去了。我和春如却不约而同地走向后院去看小七。
  只见小七已经盛满了一盆的水,倒在大锅里面,然后抱过一堆柴草,引火在灶里点着,自己拉过一个小凳子来坐在那甲烧水。见我和春如走进来,先抬手把头发往后拢陇,才说:
  “你们看我这副样子!像个逃难的!我出来,我婶儿不答应的。我是趁着她还没起,坐早车来的。不过,我告诉她我要到这里来。”她看看我,坦白地说,“园子里,我请假不去了。”
  春如看看我,又看看小七,疑惑地问道:“什么‘因子’?”
  小七不在意地说:“还有什么园子?杂耍园子不咧!你以为我配上中国大戏院?”
  春如眉毛一抬,说:
  “我看你倒真是想开了!有什么说什么。”
  “不想开怎么着?”小七把柴草往灶里填着,动作不很熟练,却很坦然。“反正怎么样都是一辈子!你们何家不要我,我只好还回我的老本行。”
  “知道我们不要你,你还来?”春如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这就叫做‘贱’吧!反正世人都这么说我们的。越是人家不要,越是赶着来巴结!”她自己说着,自己低头笑着。那眼神盯在灶里的火苗上,笑容停在嘴边,但很显然的,她的心思飘向了别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火快要把柴草烧完了,她这才如梦初醒的又从旁边拉过一把柴草,填在灶里,又用手理理鬓发,说;“我这个人哪!总是做些傻事。别人说不应当,我呢?可就是想做。自己拗不过自己,做就做吧!要不,也是睡不着觉。我这人哪!心里一有事,就睡个着觉!你看,我不是瘦了?”
  春如用不屑的眼光朝她瞥了一眼,我却认真地说:
  “嗯,瘦多了!”
  “就是呢!我只要有两天睡不好觉,就瘦。一瘦,就更丑了!”她说着,自己笑起来。
  着如用卑夷的眼光看着她,忽然问道:
  “哎,说真的,找倒要问问,你怎么知道三爷病了?”
  小七先是怔了怔,看看我,想到似乎不该告诉春如是我写了信,就含糊地说:
  “有神仙给我托梦吧?”
  “你又胡说!”春如不信,“怎么没有神仙给我托梦?难道说,连神仙都看上了你?”
  小七妩媚地笑笑,眼睛从春如望到我,在我脸上停了一会儿,就又回过头去认真地烧火去了。
  这时,锅里的水已经很热,小七掀开锅盖看了看,说:
  “烧锅开水,把那些脏衣服,脏被单烫一烫,干净些。”她又溜了我一眼,说,“这是我从第四册常识上念来的。”
  我惊奇地想问:“你还是去念书啦?”
  她会意地连忙向我瞬瞬眼,说:
  “我在东南城角那家书局买的书,给我们同院的小孩子买的,我呀,偷看了几句,就记住了!”她说完,又笑着向我瞬瞬眼。
  找不便问她什么,只觉她这人既爽快,又聪明。现在锅里的水已经滚沸,她用水舀把水自出来,倒在洗衣盆里,又马那些碗筷放在锅里,去用余火煮着。然后,她看看那些衣服,说:
  “要多泡一会儿再洗才好。我去问问三爷,要吃呢?要喝呢呢?还是要擦擦澡呢?找来了,可以时时在他房里伺候着,不就省得自己挣着下床来拿东西、叫人,也省得跌跤了。”小七说到这突然顿了顿,看看我,抿嘴一笑,倏地一转身,自己先跑上台阶去了。
  春如满脸疑惑地看着我说: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倒真像是神仙给她托了梦似的!”
  我没回答,出为我也开始有些疑惑起来,三爷生病,是我寄信告诉她的。但以后我可没再写信。
  我和春如经过何伯母的房间时,正碰见大嫂从里面走出来。她黑瘦的脸上带着不耐烦的表情,看见春如,就抱怨地说:
  “你看你多没用!叫你出去看看,你只顾听我说话,也不帮我拿个主意,也不帮我拦住她,像和你不相干似的。哦,我知道,你已经不是何家的人了,乐得做个好人!”
  春如被说得不高兴起来,就反唇相讥道:“咦?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怎么知道你们都存的什么心?我只知道一样,要说产业,我要不要都不打紧。反正即使分给我,我也花不了一辈子。不分给我,人家董家也不争。”
  大嫂抓往了把柄,说:
  “我说是不是?我说是不是?你这已经就不是何家的人了嘛!可有一样,你别忘了三爷最疼你,三爷手里还有不少‘体己’的存项,什么古玩啦!字画啦!皮货啦!还有以前三奶奶的首饰、珍珠、玛瑙的,可不少呢!那都应该是你的,我们想要都没有份儿。你不防备小七,可就到不了你手里啦!人家在外面混的人多么精明!你不想想!人家要不是图点什么,谁大老远的,那么好心肠来伺候病人啊!我们是不好意思去动,三爷有一口气在,那些东西就得归他老人家管。大笔的产业已经弄清楚啦!可这些零碎的东西才是真正值钱的呢!你呀!傻丫头哟!”
  大嫂说完,往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回过头来抱怨地说:“这可好!妈是只顾抽她的大烟,你大哥二哥这一早晨也不知都到哪儿去了。家里的事,大家都不在意,只让我一个人做恶人罢咧!
  她说着,自己走到前院去了。
  我回头看看春如,着如脸上现出懊丧的表情,见我看她,才怏怏地说:
  “走吧!管它什么珍珠、玛瑙!”
  她虽是这么说着,脸上的神色却一直十分凝重。回到房间,把未做完的棉被缝好,神情也未恢复爽朗。她把被叠起来,放在炕箱上去,又把针线也一样一样地收好。才抬头看看我说:
  “想来想去,还是像你这样好。在外面念念书,自己出来做做事,不用忙着结婚,也不用关心家里乱七八糟的事,多省心!不像我,怎么都不是。结婚也不是我自己要去结的,家里的闲事,我也不要去问的,可是他们偏就不放过我。其实,我也不贪图什么金钱财宝;再说,爷爷还有些日子好活呢!急吼吼地去要,多没人心!爷爷又最疼我,就说他老人家想给我什么,我也不忍心现在就要!让大嫂这么一说,我就是想看看爷爷也不大愿意去了,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真是为了这个去的。”
  春如说着,走到柜子旁边,拉开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四方形的锦盒,打开给我看看里面的一副金手镯、一副金项链、一对戒指和两副耳环,说:
  “其实,我这个做陪嫁也就行了,这是董家那头儿送的聘礼,乡下的聘礼,这叫‘四大金’。我妈总还要给我买一点首饰的。我就说,多了也是给了人家,我自己又不是要天天戴着首饰过日子的。”
  那几件金饰样子虽然俗气,但雕镂得倒很精细,成色又好,春如把那副手镯套在手腕上,转了转,又取下来,放回盒子里,露出很珍惜的样子,把盒子盖好,放回抽屉,这才吁了一口气,忧喜参半地对我说了一声:“唉!烦心哟!像你多好!”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要嫁如意郎君了,还烦心?”
  春如白了我一眼,抱怨地说:
  “人家跟你说正经,你倒跟人开起玩笑来了!下次不理你啦!”
  这时,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允诚那焦躁的声音,质问地说:“怎么就没有人去叫叫我?小菊小蓉呢?都死了?你们怎么都这么废物?!”
  接着,我听到大嫂的声音说:
  “谁也没有用!她硬挤进来的嘛!再说,要是不让她进来,她真的就会站在门口站它一天,让全街的人都看看何三爷的姨奶奶像个要饭化子似的。看你脸上挂得住挂不住?”
  ‘你少废话!’允诚斥责地说:“人呢?”
  “算了!算了!”大嫂制止地说,“谁让你自己不在家?现在人已经进来了,三爷也见了,俩口子亲热得很呢!你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这时候再把她赶走吧?三爷本来已经是等时辰的了,把他老人家气个好歹,你愿意担这个罪名,我可不愿意!”
  允诚在院子当中停住了脚步,问道:
  “那么依你说,就这样算了不成?”
  “不算也得算!”大嫂迅速地说了一句,才又把声音压低,狠狠地说:“都怨你,早不把爷爷箱子里的东西清出来。现在好啦?小七几句迷魂汤一灌,还有你的份儿才怪!这时候你去也没用了!钥匙还在爷爷手里呢!你敢要?爷爷前大跌那一跤,本来就已经骂我们天天盼他咽气了!你忘啦?”
  允诚停了一会儿,才又狠狠地说:
  “妈也是!百事不管!”
  “你也别怨妈。”大嫂说,“一来,她自己身体也不好;二来,她一个做儿媳妇的,到公公房间去,也顶多是问问安,装烟倒茶的做个样子,别的也不方便。我这孙子媳妇不也是一样?要不是有这些避讳,我也早把那些东西张罗到手上。现在好了,小七人家是贴身的人,什么话不好说?什么事不好做?一进门,先就把炕上地下都收拾一遍。嘴里说是伺候病人,心里还不是惦着箱子里的东西?”
  “我看,你也愿意小七来的。因为她一来,你就省得端茶送饭了呢!你说,你有没有这点私心?”允诚说。
  大嫂啐了一口,说:
  “让你这么一说,连小菊小蓉都得谢谢小七了呢!”
  “你以为不是?!我看,只有我一个人烦心是真的!”允城说完,径自走到后面去了。大嫂朝我们这边窗口望了望。看见春如,就对春如说:
  “你都听见了吧?这一来,家里可就又有好戏看了!”说完,她没等春如回答,就也走到后面去了。
  我不愿参与他们这种家庭纠纷,就把我依礼要送的那盒藕粉留下,托春如替我送过去,任务既已完成,我就提前告辞了。
  时间快到中午,外面天气实在很好,乡下的初秋,爽朗极了,金闪闪的阳光涂满了短街,和春如家里那阴暗的气氛大不相同。我立时觉得神清气爽,步履也轻快起来,我走出了短街,往右拐,就是河岸。沿着河岸走,再一拐弯就可以到我的学校了,就在河岸摆渡口,我遇见了何允明。
  允明正从渡船上跳下来,手里提着一个藤篮,看见我,就快跑几步向我打招呼。
  “我刚到对岸表姨那里去了,你看我从她那儿摘来的秋梨!今年的秋梨结得又大又甜:你要不要?我分一半给你。”他说着没等我回答,就先拿了一个给我,“你尝尝!”
  我接过来,告诉他说:
  “小七来了。”
  允明停住了脚步,脸上泛红,既吃惊又关心地问:
  “真的?!她来了?”
  “真的,在你家里。”我说,“我刚从你家里来。她把三爷的房间一下子就收拾得好清爽,三爷好像很高兴。”
  允明仿佛很快就冷静下来,他一手提着篮子,一手在自己下额上轻轻地抹着,带着几分沉思的神情自言自语似地说:
  “她怎么真来了?”
  我听了,倒有点诧异起来,“怎么?仿佛你知道她要来似的?”
  “倒也不是。”允明还是那么思索着说,停了一会儿,才突然问我:“她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说是说了不少,”我说,“她把三爷的衣服用具都煮了,听她的口气,好像她在念书;又好像这边的事她知道得很清楚,连三爷最近跌跤的事她都知道。她说是神仙给她托梦的,我真觉得有点奇怪……”说到这里,我忽然停住了,看着允明那讳莫如深的表情,我恍然大悟地说:“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允明笑着问我。
  “明白什么啊?”我故意绕着圈子说,“明白何家老二有一件事,并没有放弃。”然后我郑重地问:“你给她写信了,是不是?”
  允明点点头,说:“而且我把钱又寄给她了。我的信都是托在天津的同学帮我转送到小梨园去的。”
  “哦,你的信‘都是’托同学转到小梨园去的。”我故意强调那‘都是’两个字。
  允明不大得劲地笑笑,说:
  “其实,也只是三四封信。她也没有写过回信给我。所以,我一直以为她——”他说了一半,忽然改口说,“我想不到她会忽然跑回来。她说什么了,说是为了伺候三爷?”他自问自答,“对的,她这样是对的。爷爷需要有个人伺候。”
  我看着允明那困扰与惊喜参半的神情,说:
  “走吧!我可不愿一直站在这里。太阳好晒!”
  允明对我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说:
  “我送你回学校,然后从那边回家。”
  我和允明一路走,一路谈了一些关于小七的事。他虽然已经不大想隐瞒他对小七的感情,但由于这件事实在太不寻常,所以他的话充满了含混与矛盾。他一方面说他为小七来伺候三爷而感到欣慰,一方面又说她实在不该来的。但我又清楚地看出他内心的兴奋,好像小七回来,对他本身是一件大事。我看出他是如此地急于想回家去,所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到了学校巷口,就和他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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