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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开学之前,我回到乡下,到了学校,略为安置,第一二天,就带了小七托我还给允明的钱,到何家去。
  何家的大门,紧紧地关着,不像往常。往常,在乡间,住宅的大门多半是不关的,大家反正彼此都认识,不会有生面孔的人来往,也没有小偷。这次何家关着大门,使我觉得有点不大寻常。
  我敲了一会儿门,才见小菊蓬着头发来开门,一见我,就说:
  “三爷病了。”
  我心里一惊,问道:
  “病了?什么病?”
  “是痢疾。”小菊说,“说是大烟痢,大烟痢是不好治的。”
  大姻痢我也曾听说过这种病,这是乡下特有的一种说法,它其实只是一种痢疾。只不过,平常的人得了,可以医治;如果曾抽过鸦片烟的人得了,就无药可治。三爷以前曾经抽过鸦片,后来戒了,但这种体质仍是怕得这种病的。
  “有没有找大夫看?”我一面往里走,一面问小菊。
  小菊点点头说:
  “先是南街刘寿臣大夫来把的脉,可是吃了十几剂药,也没见好。昨天换了李星桥大夫,抓了药吃了,好像也没有见效。伺候病人真烦气呢!”小菊皱着鼻子说,“病人起不来,擦洗换衣服,都是我和小蓉的事,这两天,小蓉也说她头疼,成天躺着。就剩下我一个人伺候,我呀!我要是也说我头疼!看谁管病人?!”
  我一面听小菊说着,一面走到了春如的房门口,一掀门帘,只见春如坐在八仙桌旁,低着头在绣花。见我进来,露出满脸的喜色,站起来说:
  “哎哟,你来了?真好!我正闷得不知怎么是好呢!”
  我看了看春如,她穿着一身白底子小红花皱纱的裤褂,一把黑发,仍是用小花手绢扎在脑后。手上拿的是一块粉红细底绸,上面绣了几朵深红色的碎花,我看了看,说:
  “你这是在做嫁妆吧?”
  我本来是开玩笑的话,哪知春如听了,脸上却是一红,说:“你怎么知道?”
  “啊哟!你是真的有了好日子啦?”我惊喜地说,“我本来是猜着玩的呢?什么时候?”
  “快了。”春如把针线放下,给我倒了一杯茶说:“初四选的日子。订的是阴历八月二十。你知道,我还是‘说给’了姓董的。我妈说姓董的好嘛!”
  “怎么这么快?”我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地问,“忙什么?你又不老!”
  “不是啊!”春如拿起了针线,把针习惯地在头发里磨着,说:“本来那头也说是过了年的,可是,我妈说,爷爷病了,万一有个长短,我一带孝,就得等孝满了才行,那就要到后年了。后年我又是双岁,迷信说,双岁不能嫁的。那不是要到大后年了?”所以我妈说,不如赶早办了算啦!”
  提到何三爷的病,我不觉心头沉重起来,就问春如说:“三爷的病究竟怎样?我刚才听小菊说是大烟痢。”
  “就说的是!”春如两道长眉聚在了一起,叹了一口气,“受罪哟!人年纪大了,本来手脚就不灵活,半身不遂嘛!不病还得人扶着呢!这一病,你算算看!受罪哟!”
  春如无限忧心地说着,一面伸手拿着一绺丝线,比在布上去配色,却又心不在焉地把丝线扔在一旁,说道:
  “吃了药也不见好。妈和大哥二哥他们已经在商量他老人家的后事了。好在寿木寿衣早几年就预备好了的。我就说,不要把我出嫁的事挤在这一阵子来乱,赶什么呢?赶来赶去,说不定还赶在了一块儿去,那不烦人!”
  “也许三爷的病不要紧。”我劝慰地说,“你也别烦,三爷也要等喝了孙女的喜酒才放心啊!”
  春如听了!忽然眼圈一红,半晌才说:
  “爷爷倒是疼我。他一直是最疼我。可是,你看,爷爷病了,我也不能侍候。不方便嘛!我一个姑娘家!擦擦洗洗,换换内衣的,爷爷也不答应。大嫂是孙子媳妇,妈是儿媳妇,更不用了。……小菊小蓉又是两个傻丫头,什么也不懂。……”春如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就不往下说了。
  我忽然想起允诚和允明,就问道:
  “你大哥和二哥呢?”
  春如又叹了一口气,说:
  “大哥那天不是一赌气走了吗?后来爷爷生病,我们寄挂号信把他叫回来的,二哥也去了一趟天津,倒是早就回来了。”
  “有他们两个在家,总好一点。”我宽慰地说。
  春如抬头想说什么,却咽住了,又叹了一口气。
  我陪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探询地说道:
  “你说,我现在可以不可以去看看三爷?”
  春如沉吟了一下,说:
  “你要说愿意去看看,我不该拦你。只是,他老人家这一病,脾气很坏,倔的很。谁都不大敢进他老人家的屋子。再说,那屋子里气味也实在不好。我看,你不如不去。改天,你带点藕粉什么的,我给你送进去,就说你来过了,倒好一点。”
  我自问也缺少安慰病人的经验,觉得真是去了也只能给病人增加麻烦。犹像了一下,觉得春如的建议是不错的,就答应了。
  这时,隔着竹帘,只见允诚、允明兄弟和大嫂,先后从正房里走了出来。允诚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本书和一叠文件。允明在他后面低着头,双手插在裤袋里,脸色凝重,但下台阶时却是一步一跳地往下走,带着一份无可奈何的神情。大嫂跟在最后,手里捧着一个茶盘,里面放着茶壶和茶杯,他们经过春如房门的时候,春如叫了他们一声,说:
  “喂,看谁来了?”
  三个人发现我在这里,就转身一掀帝,走了进来。
  大嫂抢先殷勤地问着我暑假过得好,又把茶盘放在桌上,斟了几杯,说:
  “这是妈叫我用金银花沏的茶,吃了消火气的,这些天,家里有病人,喝点这种茶,也可以祛病。”
  我想,这大概也是旧式预防传染的一种方法吧?
  几个人各找凳子坐了,这我才看见允诚手中拿的是一本《六法全书》,那些文件有的很破,隐约看见上面盖着很多图章,大概是契约之类。另有几张纸是新的十行纸,写着毛笔字。
  允诚并没有理会我注意这些文件,他显得是有许多心事,在凳子上怔怔地坐了一刻,我自顾去翻阅《六法全书》,春如在旁边看了,问道:
  “你们又在做什么?”
  大嫂看了看允诚,又看了看允明,说:
  “听见没有?春如在打听呢!”
  允诚抬抬头,皱着眉说:
  “打听什么?我们还不一定弄得清弄不清呢!爷爷这几天也不是病得真糊涂了,还是假糊涂。问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再问,他就骂街。说他还不该死呢!好像我们都在咒他。其实,人年纪大了,就说没病,也说不定哪天。到那个时候,他老人家口眼一闭,这些家当要问谁去?!不是我沉不住气,我是老大,我有责任哪!不趁着他老人家还有一口气,把这点家当弄弄清楚,该怎么分,怎么分,将来还不是麻烦?”他说着,指指旁边那一卷盖着图章的文件道:“这是现下这所房子的房契,妈找爷爷要过来,交给我的。妈说,还有南街那所房子的房契,和李庄子的地契,不知在哪里。陈庄子有一块地,说是给春如做陪嫁的,也得早点找他老人家把地契要过来。”
  春如听了,沉默着,把外线拿起来缝了两针,又放下,去拿绣线来比着配色。
  我抬头看看允明,允明从进来以后,一直没有说话。只把一个蓝色图案的瓷茶杯,用两只手慢慢地搓着,眼睛注视着茶杯里的金银花。发现我看他,他才对我笑笑,然后很含蓄地说:
  “好久不见。”
  我也说了一声“好久不见,”问道,“你好吧?”
  他笑笑,点点头,把嘴一抿,兜着圈子,说:
  “你知道我到天津去了一次。”
  我知道他没有把在天津遇到我的事告诉他家里的人,就含糊地点点头,心中却思量着怎样把小七交我的钱还给他。口中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只在那里住了一星期。”他意在言外地说:“我去看个朋友。看完就回来了。”
  “你的朋友?”我有意跟着他兜兜圈子,“他和你很要好吧?”
  允明朝我溜了一眼,笑笑,说:
  “我起先以为我们很要好,去了才发现并不要好。”
  我忍任许多话,也笑笑,说:“是你朋友不值得你,是不是?”
  允明看看我,把茶杯端到口边,喝了一口,才慢慢地很感慨地说:
  “我不大有知人之智,也缺少自知之明,所以常做错事。”
  我笑笑,觉得不便再说下去。刚好这时小菊在外面叫:
  “少爷,少奶!陈大夫来了!”
  允诚听了,站起来,带着满脸的不耐烦,说:
  “好了,大夫来了!咱们这些孝子贤孙得过去陪着,走吧!”他说着,把那本《六法全书》和文件递给大嫂,道:“你先把这些东西放好,跟着就来。允明,春如!你们也得过去看看!”允诚说完自己先匆匆地走了。
  大嫂把《六法全书》和文件拿着也走了出去。
  春如答应着,站起来,对我说了一声:“你坐坐,我去梳梳头。”进里间屋去了。
  这里剩下我和允明,我就趁机把小七交我的那个信封从我钱包里拿出来,递给他,说:
  “小七托我带给你的,你收起来吧!”
  允明脸色一变,接过那信封,匆匆地塞到裤袋里,才勉强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我说:
  “你见到她了?”
  我点点头。
  他还想问什么,但这时春如出来了,催促地说:
  “走吧!人家都去了。”
  允明默默地随春如走了。
  我独自在春如堂屋这张桌旁坐下来,院子里一片静,在这深深的宅院里,一切生老病死的大事都好像无足轻重。他们三代同堂,经过了不少出生、婚娶、生病、死亡……的大事,但这宅院,仍是那么沉静,带着一种对一切都冷然无动于衷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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