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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唯一的一家戏园子是唱“蹦蹦戏”的,“蹦蹦戏”学名“评戏”,又叫“落子”,是冀东一带的俗戏。所唱的多半是今古奇观里的民间故事。这些天是小翠喜的班子唱。小翠喜大概不是什么名角,名角也不会到乡间来唱的,可是,不管谁唱,有戏听总是好的。所以,小翠喜的戏码一贴出来,人们就开始轰动。尤其是女人,平常没有什么娱乐,也只有听听评戏。
  着如和大嫂老早就张罗着买票,订位子,并且要请我去听,老实说,我对“蹦蹦戏”一点没有兴趣,但却不过春如再三邀请,并且以“不理我”做要挟,我只得去了。
  这天唱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我们坐在右边的佣座里。戏院很简陋,所谓厢座也并不舒服,木头楼板,走起来颤悠悠的。厢里的座位也只是前后两条长板凳。只是和别人隔开而已。倒是也有茶房送来茶水和瓜子。
  春如和我坐前面,大嫂坐后面,其实,再有两个人也可以坐得开,于是我问道:
  “伯母为什么不来?”
  “她身体不好,坐不住。”春如说。
  “姨奶奶呢?”
  春如溜了我一眼,“什么姨奶奶,谁都叫她小七,你何必这么客气。”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把我抢白了一顿,却回过去对大嫂笑着说:“你说,假如我们叫她来,她来不来?”
  大嫂那冷冷的声音带着嘲笑,说:
  “她来做什么?来观世?怕人不知道她小七已经从良?”
  我回头看看大嫂,她的黑瘦的脸上擦了一层白粉,穿的是那天买的那件绿色竹叶花绸做的旗袍,襟上还管着一排白兰花,香气四溢。见我回过头来看她,就对我笑笑说:
  “你说她会不会来?”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因为我实在不想去深究这个问题。
  她又偏过头去问春如。看如笑微微地反问道:“要是你呢?”
  “谁知道?不过,我想,要是我,我就不来。”大嫂说。
  “要是你,你也不会唱大鼓。”春如在打趣地说。
  大嫂瘦瘦的脸一红,笑着扬手要打春如,一面说。
  “你少胡说八道。”
  春如一面闪躲,一面不放松地说:
  “对对!我应该说,要是你,你也不会从良。”
  大嫂更加不饶春如,把手中的檀香扇子扬起来,要用扇子骨去打春如,看如用双手把头抱住,躲在我怀里,叫着“救命!”
  我被春如挤得坐不稳,连忙一手扶着栏杆,一手去推她起来,这我才发现她身上穿的一件鲜艳的新旗袍,那花色好面熟!我立刻想起,那正是大嫂和春如那天买回来送给小七的。
  我把春如推开,她坐直了身子,见我注意她的旗袍,就说道:
  “你看,这旗袍又变成我的了。”
  “是啊,”我说,“我正想问你,这不是你们给小七买的吗?她那天不是也拿走了吗?”
  “谁知道她?”春如用手抚摸着那旗袍说,“我也以为她是给自己做去了,看着她忙了好几天。谁知等做好了,她说是给我做的。你看,真让我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做的还很不错呢!想不到她那样的人还会做针线!”
  “她自己为什么不要?”我疑惑地问。
  大嫂在后面冷冷地接过去说:“许是嫌我们买得不如意咧!”
  “大概不是。”春如慢慢地说,收敛了玩笑的神情,“她说,这颜色太鲜艳,要跟我换一件素的。我把箱子里一件灰色直罗的给她了,那是妈前几年买的,因为她已经有了两件灰色的,就一直没用,摆在我箱子里。我就给小七了。她大概喜欢穿素的。”
  我在旁边听了,就接过来说。
  “我也是这样想,从她到了你们家,我只看她穿过一次紫红花的,那天是你过生日,她说,你过生日,她应该穿鲜亮些。”
  大嫂在背后哼了一声,道:“这种人偏最会假惺惺,什么喜欢穿素!装样罢了!这是奶奶不在了,假如奶奶没死,她看见我们穿素,不骂我们才怪!好好的,不是穿灰,就是穿白,也不嫌丧气!我看,爷爷讨了她,总得折几年寿……”
  “别胡说了。”春如说。
  “你以为她不是希望爷爷早一点?”大嫂说,“早一点,她趁着年轻,好走路。”
  春如眯着眼睛说:“我看爷这阵子好象比以前还硬朗些。”
  “硬朗什么?”大嫂说,“再硬朗,也禁不住她折腾,我看哪,过不了年……”
  “算了!”春如扭过头去说,“你说这话难道就不丧气?听戏吧!”
  台上的生旦正在调情,人们的注意一下子被他们吸了去。我也试着去欣赏戏中情节,但我实在太少听这种戏,只觉得对那忸怩的动作十分不耐,而角儿们的行头又太旧,老远就可以看出领圈和背上的油腻,觉得很不舒服。我是因为战乱,不得已才放弃了升学,跑到这里来做教员。这里的种种,和我以前所过的日子,所想的事物,完全是两回事。我只是因为先天有一种安于环境的耐性,所以才在这里很平稳而旦很愉快地生活下来,但我内心里总不忘我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我还要追求自己认为不错的梦想,因此对眼前的形形色色,都抱一种逢场做戏、走马观花的态度。
  因为我无法把自己融到戏中去,所以,我的眼光就时常由戏台上移到观众座位上。戏院不大,约可容纳二三百人,楼上只有一排半不环形的包厢,楼下“池座”约有二十几排,前面挤得满满的。
  听戏的人们向来没有保持肃静的习惯,嗑瓜子的、谈天的、笑的、喊好的,以至于孩子哭、大人骂的,什么声音都有。喧哗声,时常盖住了唱戏的道白,而只有大段唱词的时候,幅度于锣鼓胡琴的镇压,人们才静下来听着。
  我坐在那里,越坐越无聊。而且那板凳实在硬得使我不能忍耐。于是,当台上生日正唱到热闹的时候,我就向主人道了个歉,借口出去买点吃的,挤出了包厢。
  我沿着那陡窄的楼梯来到楼下,在门口卖零食的小摊子上买了一包花生,和一包麦牙糖。想了想,与其立刻回到包厢去受罪,不如在楼下池座后面站一会儿,倒还舒服些。想着,我走向楼下池座的后排。站在那里,远远地看了看台上,这么远,台上的情节尤其看不清楚。我无聊地向那些观众的背影望着。忽然,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看见了一个穿白纺绸衣衫的老者,我正在想,他好像何三爷的时候,忽见他旁边那个女的一回头,那黑黑大大的眼睛,老远就看得出,她是小七。
  “怎么他们也来了?”我想着,心里一阵疑惑。
  刚才大嫂她们还在嘲笑,说小七不会来,说谁都认得她,她才不要给人家看见她,才不要给人谈论。想不到她却来了,而且还有三爷!
  小七在三爷旁边坐着。穿的还是黑纺绸。假如刚才她不是回了一下头,我也许不会这么容易认出她。因为她今天把她的那齐肩的黑发挽了一个小小的譬,使她显得老成了许多。从后面看去,她就更像个时髦的良家妇女。
  她左手拿着一把大大的折扇,那当然是三爷的。她把折扇轻轻地挥着,不是在扇她自己,而是在扇三爷。这我才觉到场中真是闷热,乡下没有电扇,戏院四面的窗子都开着,却没有什么风,蚊子就在人们脚下肆虐。我看见小七一会扇扇上面,一会扇扇下面,而三爷却始终全神贯注地在听杜十娘唱那大段的唱词。
  想了想,回身走到外面,附近有不少做小生意卖零食的,我找了找,找到一个卖春梨的,买了几个,轻轻地走到三爷和小七的背后,拍了小七肩膀一下,把梨递给她,俯在她耳边说:
  “给你和三爷吃的。”
  说完,不等她回答,我就转身走开了。
  我回到位子,春如她们还在全神贯注地看戏,我把零食向她们让了让,然后自己吃着消磨时间。并且远远地注视着三爷和小七。他们是在散戏以前走的。许是怕等一下人多拥挤。也许是不希望给人家注意他们的机会。
  而春如她们一直不知道她们何家还有别人在这里和她们一同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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