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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没有把陈绿芬的事告诉任何人。而我们却从此多了一个可玩的的去处。
  宪纲表哥和陈绿芬的那间绿色小屋,充满了吸引人的力量。它是那样的安详、快乐,而又远离开这个世界。他们没有一点应酬,他们的日常生活完全不按规矩。有时他们起得很早,有时他们睡得很晚。有时一天到晚两个人在小屋里钉钉敲敲,把它从头布置一遍。有时两个人搬一张长椅,在那棵大槐树下传偎着,吃零食,看小说,用饼干渣喂鸟。不在乎什么时候该吃中饭,什么时候该吃晚饭。
  陈绿芬总是穿些与众不同的衣服。她的衬衫每一件都使人想到花木繁茂的园林,而那些花朵和枝叶占满了整个的空间,在生气蓬勃中蕴藏着远离尘世的宁静。她有时穿洋装,有时穿旗袍,有时穿宽袍大袖的鲜艳的日本和服。
  宪纲表哥时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带着无法掩饰的爱倩,说陈绿芬是个怪物。
  陈绿芬喜欢种花,绿色小屋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花圃,围着低矮的白色木栏。她在里面种了许多野茉莉和凤仙草。她又把许多不同颜色的牵牛花种在墙边,天天留神看哪一种颜色开得最多。
  正是槐花飘落的时节,她把那白色的槐花收集起来,说要做一个装满落花的枕头。
  无论做什么事,她总是那样有兴趣,那样轻松,好像她是在做着一种雅致的游戏。
  我们有时也想到继母说她是妖精的时候,那不屑与肯定的口气。也许,她这样就正是妖精的行径。正常而正当的人是不作兴这样生活的。
  当然,我并不觉得我因此该疏远他们,大妹和二弟一定也和我一样的想法。因为在他们那里,我们觉得安详自然,而又不缺少乐趣。所以一有机会,就偷偷地溜到绿色小屋去,不敢给继母知道。假如她知道,那真不知要怎样的大惊小怪,怕我们学来了妖气!
  有一天早晨,我们又悄悄地溜到那个营造厂去看他们。宪纲表哥和陈绿芬正蹲在一棵大树下面,聚精会神地忙着。我们定近一看,原来他们两个在摆积木。
  那些积木比普通的积木尺寸大一些,数目也多一些,涂的油漆颜色也很怪异。普通的积木多半都是浅色的红黄蓝绿,加上一两块金色和银色的装饰木。而他们这一堆积木,有许多鲜艳强烈的颜色,如玫瑰紫、樱桃红、柠檬黄、宝石蓝、器翠绿,和一种亮得照眼的橙色。
  他们已经摆了一半,我发现他们搭盖的小房子是立体的。那樱桃红的斜斜的屋顶,配着柠檬黄的墙壁,和四周那小小的一排白色的木篱,产生一种鲜明夺目的效果。
  宪纲表哥看见我们来了,就很高兴地推给我们一堆积木,说:“你们也搭一间!我这间是西班牙式的,你们搭一间哥特式的吧!”
  陈绿芬笑嘻嘻地望着我们,说:“不要理他!我们又不懂什么哥特式,我们搭故宫式的好了!给你们翡翠绿的,故宫要红墙绿瓦。”
  我们把积木拿过来,开始搭盖着,一面对那大大的积木欣赏不已。陈绿芬见我们欣赏那积木,就说:“这是你宪纳表哥自己锯的,我涂的油漆!”
  “怪不得和外面卖的积木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宪纲表哥一面小心地按插那些木篱,一面说,
  “那是小孩子玩的。”
  “这是大人玩的。”陈绿芬说。
  宪纲表哥抬起他漂亮的眼睛看了看陈绿芬,说:“是你让我锯的。”
  陈绿芬笑着点头说:
  “多一样玩的东西不好吗?”
  “谁说不是?”宪纲表哥说,“何况你又那样喜欢糟蹋油漆!”
  陈绿芬笑着,找出一根红色的圆柱,立在黑白相间方格形的地面上,没有回答。
  宪纲表哥看了看我们,说:
  “你们不知道,陈绿芬生来就喜欢糟蹋油漆!”他指了指他们那绿色的小木屋,说:
  “看见没有?那绿油漆都是她涂的,昨天,她一时高兴,又画了一些怪物在上面。”
  我们回头看去,果然看见那绿色的木板墙壁上,多了一些卡通式的图画,有伏在那里瞪着红眼的小白兔,有花花点点的长颈鹿,和那怪模怪样的小狗。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那种样子的狗。那些东西使我们放下积木,跑过去仔细地看,它们那生动的样子,好像是活的。“我说,陈绿芬该去开个动物园。”宪纲表哥说。陈绿芬笑着,很用心地在那里用积木搭那故宫式的房于。
  树的阴影盖着绿色的草地,盖着穿花衬衫的陈绿芬,盖着穿褪色蓝工裤的宪纲表哥,也盖着那西班牙式的积木搭盖的房屋,和墙壁上那些怪模怪样的动物。世界在远远的地方活动着,这里不属于那个有战火的世界。这里属于宪纲表哥和陈绿芬,和他们的积木与油漆。
  我们走回来,坐在草地上,搭着积木。
  时间无声地移动着。
  中午时分,草地上已经有了三幢小巧漂亮的房子,西班牙式的、哥特式的、故宫式的,各有各的模样。
  宪纲表哥满意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上,说:
  这些都是最好的建筑模型。盖房子应该有变化,不要一味追求时髦,也不要大家都安于习惯的样式。将来,我要使大家接受这个观念,房屋要各式各样的,那才是艺术!”
  我们望着宪纲表哥。玩了一个上午,我们才忽然发现他是用一种认真的心情在玩。我们也第一次看到他漂亮的脸上现出这样兴奋、虔诚而又郑重的表情。
  陈绿芬也站起身来,说:
  “好了!功德圆满啦!我们请你们吃中饭。今天,我们吃面包、花生米、酸梅汤和冰香瓜。”
  我们欢呼起来!
  大热天,再没有比这样吃中饭更舒服的了!
  “她是个懒惰虫!”表哥说,“会过日子的人是不作兴这样的。”
  陈绿芬的长睫毛一开一园地笑着,搬来了一个小藤几,把面包、花生米、冰香瓜等等,堆在小藤几上,又每人递给我们一杯酸梅场。“我自己做的。”她说,“热天里,最好不要吃饭,麻烦死了!”
  宪纳表哥一口气喝完一杯酸梅汤,拿了一个面包,仰面躺在草地上嚼着,一面哼着他那首古怪的歌。

    “我有一个绿色的世界,
    那里有绿色的太阳,
    绿色的月亮,
    绿色的小屋,
    绿色的门窗,
    在那绿色的床上,
    有我绿色的姑娘。
    她有猫样的眼睛,
    叶样的衣裳,
    海样的心肠,
    莺样的歌唱,
    在我绿色的世界,
    有我绿色的梦想,
    我要把我的梦想;
    搭盖在常绿的山上,
    搭盖在常绿的海上,
    搭盖在我绿色爱人
    那海样深沉的
    芬芳常绿的心上。”


  宪纲表哥低低地唱着,陈绿芬倚在他身旁微微地笑着。夏日中午那薰然的绿色的风,微微地吹着。我们倾听着,凝望着,一些属于孩子们的幻想,在夏日的蓝空中轻轻地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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