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弹珠西红柿

弹珠西红柿

　　现在有一种新品种的西红柿，小如拇指，颜色像柿子，形状像椭圆的水滴，这种西红柿皮厚子少，滋味鲜美，令人吃了十分感动，贩卖的人称之为“珍珠西红柿”。

　　每次吃这种珍珠西红柿，我就想起乡下老家后院，我们也种了许多西红柿，大小形状都像孩子玩的弹珠，我们称之为“珠子蜜”，译成国语就是“弹珠西红柿”。

　　“弹珠西红柿”与“珍珠西红柿“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味道很酸，吃一个就足以令人咬牙切齿，要是连吃十个，就会使牙齿酸软了。因此平常我们不吃”弹珠西红柿”，口渴时吃一两个，往往精神百倍，口齿生津。

　　品种未改良前的西红柿，我们称为“臭柿子”；品种较好的西红柿，则叫“柑仔蜜”，那些台湾乡间的臭柿子，如今想到它的滋味，两颊就因感受到酸极而流出口水。

　　我想到关于西红柿的一个传说，传说从前西方人是不吃西红柿的，古时候的西方人相信西红柿有剧毒，吃了会全身痛苦而死。

　　有一天，一个少女被情人抛弃了，心情悲惨不堪，白天恍惚，夜里失眠，脸容枯焦，皮肤与嘴唇都干裂了。她觉得活在这个世界已经毫无意义，想要自杀，于是想起森林中的西红柿。

　　她奔跑进入森林，摘了一些最红，最毒的西红柿来吃，奇怪的是，吃完了并没有痛苦而死。

　　少女想着：“可能吃得太少了，明天再来吃。”

　　少女天天到森林吃西红柿，奇怪的是，她不但没有被毒死，皮肤与嘴唇红润了，脸容也变丰盈了，夜夜总是睡得很好，白天精神很清朗，甚至每天的心情变得非常欢喜，连抛弃她的情人都回到了身边。

　　这时候，村里的人才知道西红柿不但无毒，反而是最有营养的。

　　从现代观点来看，西红柿中富含维他命C，确实可以治疗许多病症。

　　从前在南部乡间，每到西红柿盛产，街边会出现许多卖西红柿的小摊，例如把绿皮的大西红柿切片，蘸一种特殊的酱料，酱料是以姜汁、糖粉、酱油膏调制，比较讲究的还放一些桂花酱，那鲜美的滋味常会让人不小心咬到舌头。

　　小西红柿则有两种吃法，一种是制成糖葫芦，就是把西红柿穿成一串，裹糖浆即成，外甜内酸，风味独特，另一种是西红柿切一条缝，塞一片梅子肉，这种吃法香味隽永，令人口味无穷。

　　我住在乡下的时候，经常在黄昏去吃一大盘西红柿切片，顺路买一包夹梅干的小西红柿回家，走在乡间小路，总感觉人生美好，我曾吃过世界各地的西红柿，但我敢担保，没有任何地方的西红柿比台湾的好吃，没有任何一种吃法胜过蘸姜汁、糖粉、酱油膏、桂花酱。

　　每次吃西红柿，我总想起少女吃西红柿自杀的故事，更觉得西红柿中别有滋味，那种境界简直与禅心相近，一个人如果有那种必死的决心与勇气，一定可以在绝处逢生，激发出强烈的生命力。

　　就像乡间的“弹珠西红柿”，借着风力、鸟兽的携带，或者某些不知的力量，它生在山边，生在河边，生在农田或水沟，也生在垃圾堆和坟地，甚至生在屋顶和砖缝，简直是无远弗届，那种强韧与旺盛令人吃惊，使我想起老子的一句话：“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弹珠西红柿”滋味当然比不上如今的新品种“珍珠西红柿”，却是田园中不可抹灭的颜色，它所以有那么强的生命力，是因为它的种子永不失去，它常保持着繁衍的心愿，它欢喜地生长在任何一个掉落的地方。

　　对于一粒西红柿的种子，它不分别和捡择，所以可以“随处做主，立处皆真”，鸟粪、坟场、垃圾堆都是它的净土。

　　对于一株西红柿，它不逐名求利，也不埋没一生，它只是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在晴天迎接阳光的照耀，在雨季迎接雨水的润泽；有人发现，欢喜地奉献身心，无人看见，自由地生长和凋落。

　　呀呀！一个小小的西红柿也能给我们大大的启示啊！

虚阁网(Xug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