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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接着相望一阵,然后轻轻地鞠躬,左右地摇摆,一副礼尚往来,要跳交际舞的样子。

  说时迟,叮当一声,两只螳螂竟然撞在空中,一起翻到地面。接着一片金铁交鸣之声,把四周的虫尸踢得满瓶飞舞,再定睛看,两个又分开了。各自站立在原地喘息。

  两只螳螂的翅膀都张开了。绿褐色的“上翅”下面露出红色的“下翅”。这下翅平常不展现,只有到危机关头,才摊出来,用那鲜艳的色彩,把敌人吓走。

  它们显然都被激怒,而且有了第一次的交战。

  突然,又一次冲锋了。这下我看清楚,它们不像平常抓虫,只动两只钳子,而是整个身体弹跳向前。也可以说它们用的正是“秘门螳螂拳”中的“崩步拳”。它集合了“北派少林长拳”的跳跃,臂上又全是“尖刀”。当八条腿交缠在一起,手上还要又劈、又砍。在那瞬间,它们的上身都向后仰,尽量伸长两臂,攻击对方的头颈。结果形成下面的肚皮紧紧靠在一起,上身却愈分愈开、愈推愈远,各自向后翻倒,而不得不张开翅膀飞开的情况。

  初中时练过“螳螂拳”,老师不断强调祖师爷当年如何被少林和尚打败,终于由看螳螂打斗中“悟”出拳法,回头打垮少林群僧。

  每次练功之前,还要我们先背口诀。有所谓的“手法十二诀”、“十二柔”,和“八刚”、“八打”、“八不打”。

  那“八不打”是说不打人的要害,好像十分仁厚的样子。问题是当我们练的时候,不是要用手指戳对方眼睛,,就是用脚踢对方的睾丸。师父说得好:“这是为防身、保命,不得已!”

  后来上高中,在校外拜师学书法,练“永字八法”中“砾”(也就是“捺”)的时候。那老师又说了一大堆“隼尾”、金刀”、“鸣鸭”这些奇怪的名称。其中还有个笔法叫做“石螂腹势”,我尤其记得清楚。因为那轻轻落笔,渐渐向下按,再往侧重重一捺,写出来的笔画,确实像只“长颈圆腹”的螳螂。

  我那时就觉得很不解,奇怪老祖宗们为什么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看虫子和食鸟。从这些小东西的身上,学习人的功夫。然后取一大堆奇怪的名字,说一大堆稀奇的道理。再加上一顶大帽子:“这可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好像祖师爷就一定天下无敌,永远不会出错的样子。

  现在,派蒂和这外来的高手,是不是在出手之前,也先背口诀呢?它们是否每一招、每一式,都有个名称?还是在这三、五秒之间,看情况而随机应变?

  真螳螂是活的,但成为中国人的拳术,就变成了半死的。如同国画家画山水是松树就用“松叶点”,是竹子就用“竹叶点”。写书法则动不动先问对方是学“王(王义之)”?还是学“颜(颜真卿)”?还是学“米(米芾)”?又或是学碑?

  你如果说我练我自己的功夫、写我自己的字体、画我自家风格。只怕就要被取笑,说你“没有师法古人”了。

  想到这个,虽然昨天下午,全家老小都走了。我还是耐心地守在罐子旁边,希望由两只小虫的交战中,悟出什么大道理,而自创一家门派,留名武林,或流芳画史。

  只是,从下午四点进场,到七点,我吃晚饭,它们前后交手不过四次。每次都是突然冲刺、猛然后退。而后,天黑了,两个家伙的眼睛也变为黑色,居然各自转开,好像要上床睡觉了。

  洋人说得好,“如果你打不倒他,就加入他!(If you can not beat him, join him!)”这两个家伙,大概彼此领教了实力,英雄惜英雄,打算均分天下了。

  我不再存什么奢望,也就迳自去看电视。看完电视,见它们还是那样。便关灯,去睡觉。

  清晨五点,想必外面很冷,暖气又动了。女儿的床,正对着出气口,大概有灰尘吹出来,小丫头开始打喷嚏,把我也惊醒了。

  为她擤了鼻子,喷了一点抗敏感药,又开了空气过滤器。觉得肚子有点饿,去厨房倒了杯牛奶。

  一边喝,一边走进书房,看看有没有“传真”进来。

  瞄到桌上的玻璃罐,安安静静的,想必两只螳螂都在作大梦,把灯点亮,又看看。

  再造还是各据一方。可是那一只,那只比较大的客人,为什么仰着躺?四条腿还不断向上挥动。

  我再靠近一点。倒吸一口凉气——

  它,它居然身首异处,连肩膀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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