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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功 九月二日

  原来气象播报说今大会有大台风,但相反地,却是风和日丽。大台风先变成热带风暴,由北卡罗莱纳向北走,又跟着转向东北,进入了大西洋。

  这令我很失望。。

  我居然盼着大风雨来,是有道理的。因为风雨会吹断许多大树的枝叶,在这些枝叶间最容易找到螳螂。

  我不是已经有一只了吗?

  对!可是我猜它快死了。

  原本以为妙手回春,经过这一天的观察,才发现还是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后面四条细细的腿,确实都恢复了,可以站、可以走,问题是前面的两肢,也就是螳螂最重要、最厉害、也最有魅力的那两支武器,却失效了。

  外表看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为什么两臂举得起来,前面的“钩子”却不会动呢?这就好比练“螳螂拳”的人,两只手却僵硬不能动一般。一个杀手失去了他的武器,就算还有一部分武器在手上,也只是空握着刀柄,却没有了刀,只能成为一种讽刺。

  何况这武器是那么完美天成。“螳臂”毕竟是“螳臂”,它像叉、像锯,又像钳子;最靠身体的那节,四围长满了刺,还像“狼牙棒”。至于那末梢的第五节,又分为五小趾,可以洗它的脸,和作最温柔的触摸。这世上有什么武器能跟它比呢?有惩罚、有柔情。一边是刀,可以置你于死地;一边是温柔,可能触摸你最敏感的地方。这才是最性感、最刺激的,有着绑起手来做爱的恐惧与快感。

  可是,现在这最具有魔力的部分,却失了作用。

  我先猜想,它是因为脱皮时太累,而暂难恢复。后来又想,或许没有及时运动而造成血液不流通。于是帮它前前后后地转动,希望能软化它的筋骨。

  只是动归动,在我的帮助下虽然可以转动,当它自己行走时,却完全派不上用场。这下麻烦大了。表面看它靠后面四只脚走路,前面两支钳子只是用来猎杀。但是,当这两支武器不动时,问题都出来了。

  首先,那两支钳子就像登山者用来攀爬的钩子。一只螳螂,有个那么大的身子,却只有四条细细长长的腿,后腿又不像蝗虫那般粗壮,当它要攀登的时候,全得靠这两支钳子。所以,它现在不再能攀高。

  其次,它连走路也出了问题。造物者很妙,它常创造些看来一点都不平衡的东西,譬如“鱼狗”,身子不大,翅膀也小,尾巴更短,却有个特大的脑袋和又尖又长的“喙”,站在树枝上,一副要往前摔下去的样子。

  譬如鸭子,头又大又圆,加上胸部和肚子又肥又圆,偏偏嘴特别大、腿特别短,还把腿长得很靠后面,使鸭子游水的时候,不得不把头向后缩,只要头往前多移一点,就会因为头重,而一头栽进水里。

  其实造物者是存心创造这种不平衡。鱼狗要随时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水里,就像只“飞镖”,当然头要大,才够重;尾巴要小,才够快。鸭子随时要把头扎进水里,又要扎得久,当然需要一方面靠头的重量、一方面靠后面双蹼拨水的助力。

  这螳螂的设计也一样。小小一只虫,要想出手重,即使身子不重,武器也得重。如同瘦子舞大锤,瘦子虽瘦,靠甩动的力量,那大锤打到人,也能立刻脑浆四泻。

  当然舞动重武器的技术也很要紧,你若看人练螂拳,就知道,出拳的时候一定要缩颈。真螳螂就是这样,一方面上身向后缩,防备敌人的反击,一方面以电光石火的速度,直攻对方的要害。

  相反地,当它不向后“缩上身”而“出击”的时候,由于“钳子”重,立刻就会失去平衡,向前摔倒。

  现在它就遭遇了这个问题。两个最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器,成为最大的累赘。由于关节转动不灵活,它只能任两支钳子向前伸着,上身失去了平衡,只好往前倾,随着它的武器,趴在了地上。

  更可悲的,是除了被缴械之外,它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正常,七情六欲想必也都在。几天不吃不喝,它一定又渴又饿,于是每当那大蚂蚁和蜜蜂,从它身边过的时候,它依然炯炯有神地,转着头,盯着那“美食”看。

  英雄末路,所有的小丑都会跑出来羞辱它。那蚂蚁似乎故意地,一次又一次爬上它的身子,它就浑身震颤地弹动,甚至以跳的方式,一下子窜到玻璃盒的另一边。直挺挺地伸着它的武器,趴在地上喘气。

  “如果它再这样,不能自力更生,我晚上就要把它处死。”我对女儿说。

  “什么是处死?”

  “处死就是把它杀掉!”

  “为什么?为什么?”小女儿居然抱着盒子哭了起来。害得她妈妈都跑来了。

  “因为爱它。你不知道吗?一天到晚在报上登广告的保护动物协会,一年不知道处死多少小动物。”我对女儿说:“最近香港公家盖的楼房,不准居民养小动物,我看电视上报导,香港保护动物协会几乎变成了动物处死协会了。”

  “我听不懂!”小丫头大声喊着。

  “你要扔还不快扔了,拖什么?愈拖愈伤心。”妻说。

  “这个你不懂,这叫‘晚决’,就像是‘秋决’,在最肃杀的季节执行死刑,这是仁,也是顺天。现在是中午,除了不江洋大盗,哪有在最盛的时辰明正典刑的?”

  吃完中饭,冒着大太阳,我就跑到院子里。倒不是为了找刑场,而是希望再找一只螳螂。小孩养宠物的心理很妙,旧宠物死了,只要买只新宠物给他,就能立刻快乐起来。其实大人也差不多,旧爱去了,如果能及时遇见新欢,那伤痛的情绪也容易平复。许多人失恋或丧偶之后,跟着再嫁、再娶,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不是不再爱旧的,而是太爱旧的,为了爱他太多、爱他太苦,为了忘掉他,也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只好另结新欢。

  中午大概不是抓螳螂的好时候,因为它们都怕热,又天生爱阴暗,喜欢在树叶的背面挂着。当然,也可能那里是最佳的猎杀位置,如同猎人,绝不会等在醒目的地方,否则猎物看到,怎么可能上网呢?

  所以我采取低姿势,弯着腰,从树的侧面看叶子的下方。螳螂多半是绿色的,再不然是褐色的,又有许多是绿色的身子、褐色的翅膀,杂在树丛里,活像枯枝和朽叶,只怕“视而不能见”。

  大概那就是“保护色”吧!我相信在枯叶多的地方,一定褐色的螳螂多些;在绿叶丛中,又必定多半是绿色的螳螂。对我而言,那是它的保护色,免得被我抓到。但是相反地,对那些被它猎杀的小虫而言,那保护色何尝不是保护这强权阶级,使那些升斗小民,能不知不觉地被掠夺、被猎杀。

  所以白道经常也是黑道。如同白云也是黑云,从飞机上向下看,厚厚的,能够反射阳光的,是白云;从地面看,同样一片云,却因为阳光无法穿透,而成了黑云。

  我们可能从生下来,一辈子,都扮演白云或黑云;也都自以为是白云或黑云。我们也可能都是螳螂,吃弱的、躲强的。且用躲避强敌的本事(保护色),来欺侮弱小。如同学生时代最会作弊的,当了老师,就最长于“抓弊”。当警察时最会抓黑道的,一朝入了黑道,也就成为最会躲警察的。

  太难了!尤其在暗处,这个真理是非不明的地方,要抓那黑白不分的高手,我实在没有办法。寻遍整个院子,自己吓自己地以为看到不少,却连一只螳螂也没找到。

  这就是我为什么希望台风来的缘故。时局小乱时,黑白虽然最不明显。时局真大乱,黑白就都显露出来了。

  回到屋里,我做了一个决定,当新英雄未出现之前,旧英雄可以暂时不被杀。

  明天,我要三顾茅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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