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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少年杀手的出现

  入幕 八月二十八日

  又到了“灰霉病”的季节,牡丹和芍药叶片上长了许多褐色的斑点,尤其是春天开花时,把花剪掉的位置,好像开刀之后的伤口发了炎,最靠切口的地方是黑的,往下渐渐转为咖啡色和白色,那“白色”就是一种霉。

  照园艺书上说,灰霉病是因为湿热造成,今年的夏天特别热,也特别多雨,怪不得病这么重。书上又说必须把患病的叶片和枝子全剪掉,还强调,剪下来的叶子千万别掉在树下面,因为会造成整株树都被感染。

  多妙啊!所谓“落叶归根”,居然有些叶子就不能归根,即使想归根,也得把它移开,宁可施化肥,也不能让叶子去滋养它的“母株”。

  这种落叶大概就像所谓的异议分子,放逐海外,到老也不准回国,因为你回国带来的不是养分,而是毒素。如此说来,最被欢迎落叶归根的应该是松杉之类了。有时候走进古老的杉木林,脚底下一片软绵绵的,好像踩在厚厚的床褥子上,原来全是它掉下的针叶堆积而成。针叶不大有水分,大概也没什么养分,虽然不太能滋润母株,却另外有个好处,就是杂草不长、蚊蝇不生。据说连蚯蚓和吃蚯吲的鼹鼠都找不到。这么干净、安详、宁静的森林多可爱啊!没有一点“杂音”,是真的“一言堂”。

  可惜我现在面对的是个充满异议分子的牡丹。它是标准的美国,花开得又大又香又漂亮,叶子长得奇形怪状,是最复杂的“二回三出羽状复叶”,而且在那叶子之间容易得病。炭疽病、灰霉病、疱肿线虫病,样样会造成感染。

  照中国和日本园艺的理论,要让牡丹长得健康,最好的方法,是在九月中旬,把整株树的叶子摘光,既然没了能长虫的叶子,也就不容易得病。这跟某些国家的政治理论是很像的,铲除一切可能散布毒素的异己,是维护国家安宁的最好方法。

  但是换成美国的园艺家,就会说,好好的牡丹,只是长几个黑斑算什么?早早把叶了摘了,哪还像株树?要知道,生病的叶子总是叶子,它还照样行光和作用,也照样在秋天染上一抹红。这灰霉、炭疽,说严重也不严重,大不了明年少开两朵花,何不留着?

  面对长了斑点的牡丹,我开始矛盾,最后要取折衷方案,先剪掉生病的叶子,再等中秋,摘掉全株的叶片。

  我很小心地抓牢叶片,再由基部剪下去,只有这样才能确定,没有一个异议分子潜逃入境。

  突然,叶子抖了一下,我左手食指上一痛、一紧,一片叶子的尖尖居然带个倒钩,钩住了我的手,我自然反应地狠狠甩,把那叶子摔到草地上。

  叶子居然站了起来,而且摇来摆去的。原来不是叶子,是只螳螂。

  好极了!我喜出望外,多少年没见这小东西了。记得上次养螳螂还是十儿年前,儿子小时候为他养的,养了两个月。更早的记忆则是我自己小时候,在纸盒里养螳螂,不记得活了多久,只记得那灰黑色的螳螂屎。

  我赶紧冲进屋子找纸盒,车房里纸盒一大堆,但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真急死了。盒子可以慢慢找,螳螂可先得抓到,我随手拿了一个麦当劳的纸袋往外跑。

  跑回院子,它居然还等在那儿,看到我,又恢复原来弯着两只上臂,作势要攻击的样子。我把袋口撑开,成为一个圆形,慢慢向它靠近。准备在它冷不防的时候,狠狠罩下去。

  它还是没有躲,伸着三角头,盯着我的纸袋,上身高高抬起,好像一个拳击手要出拳的样子。“真妙了!”我心想:“似乎不用我费力,它既然以为可以跟我的纸袋一战,而且十分自信又自大的样子,当然也就不会潜逃,即然不会潜逃,也就犯不着我带手铐和脚镣去拘捕它了。

  这螳螂就是“大哥”,大哥可以接受邀请进去谈谈,大哥也可以被捕,但是大哥要面子,大哥绝不尿遁,也不鼠窜。

  它果然被我轻松地罩上了,袋子里发出啵啵出拳的声音,我把袋口往草地上压,再慢慢缩紧,心里兴奋极了:“看!多棒!多走运,不但抓到一只螳螂,而且是只又狠又勇敢的。”

  把纸袋放在桌子上,用镇纸压住袋口,开始为它找“家”。这家得够它住,所以要大;但不能太大,太大不容易管理;送进小虫大盒子里飞来飞去,也不容易抓。这盒子最好完全透明,只有透明才能看它在做什么。尤其是当它猫杀的时候,把一只活蹦乱跳的大虫,手到擒来,一口一口地吃掉。再优优闲闲地洗个脸、唱首歌,这是多么惊险又刺激的事。

  正好老婆带女儿从图书馆回来,我立刻报告这大好的消息。

  “什么是螳螂?什么是螳螂?给我看!给我看!给我看!”女儿喊着往书房跑。赶紧把她叫住:“小心!螳螂很凶的,会咬人,还会抓人,等爸爸找个盒子,把它装进去,再看。”

  妻也很兴奋,我老婆从来不许我养小动物,美其名说怕我敏感,其实是怕麻烦。但对这螳螂,她倒不排斥,大概想那么一只小东西,要麻烦能麻烦哪里去,而且由我去烦。

  现在麻烦已经开始,我翻东翻西,总算找到一个装巧克力的盒子,这盒子做得很漂亮,不但透明,而且结实。

  为了让螳螂透气,我又找来老虎钳和铁钉,钳子夹住铁钉,再打开瓦斯炉把铁钉烧红。女儿跟前跟后地看,正好来个机会教育:“过来!从这儿看,铁钉是不是变红了?铁钉用火烧,很热很热就会变成红色。”

  把塑胶的巧克力盒放在料理台上,又叫女儿站远一点,我把烧红的铁钉对准盒盖的中心点插下去,很轻松地就穿过了,发出一股臭味。

  再将那一点向四周扩张,呈放射状态地打,大约一次可以打四个洞。再烧红、再打,一共打了十二个洞,“爸爸对得准吧!”我得意地对女儿说,又把每次铁钉拔出来时,拉出的“一丝一丝”,递给女儿:“看!这就是一种人造纤维,你穿的衣服,有些就是这样拉出丝,再织成的。”

  把塑胶盒放在书桌上,再拿起那装了螳螂的纸袋,纸袋里发出一阵啪啪的声音。想必它已经挣扎很久了。将盒盖打开,先把盒底从上往下扣在纸袋口上,慢慢把袋口拉开,再翻过来,果然清脆的一声,那螳螂落在了盒里。

  以最快的速度盖上盒盖,大喊一声:“来看哟!刘氏马戏团,正式开张啦!”

  马戏团既然要表演,就得有配合的演员。我到厨房拿出个透明的塑胶袋,冲到院子里招幕演员,这演员必须是不大不小的,恰恰能让我的主角抓住,所以我不打算抓蝉:蝉太大,螳螂还太小。这演员也一定要肥美而肉感,使我的主角能宜于入口,所以我不会抓金龟子,金龟子太硬,这演员还必须有活力,有活力的演员,才能演出“对手戏”,所以我不会抓蚯蚓和蜗牛,它们太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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